凤珂少主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火烧云燃了半边天,成千上万各色的鸟雀争鸣起舞,绮丽浩荡。
凤珂族人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那双充满神性的金凤瞳眸倏忽睁开的刹那,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金辉、红焰、银丝在冷亮的虹膜里不断轮旋回转,金凤翱翔鸣叫着,透过中央瞳孔漠然地望着世间。
族人们欣喜若狂,凤珂一族本就有凤凰血脉,尽管已经稀薄近无,但归巢返祖就象征着无上的力量和荣光。他们再也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捧着这难得的“瑰宝”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顶端的那个凤巢上。
凤巢呈半封闭的球状,它外面镶着金片,里面是熊熊燃烧着,不灭的凤火。越往上的凤巢,凤火愈烈,而每个成年前的凤珂族人都要走一遍凤巢,名为淬炼魂体。尽管每年因凤巢死伤的凤珂族人无数,但为了那力量和荣光,众人仍是趋之若鹜。
小少主第一次入凤巢,就发生在族人返祖信仰最盛的时候,他们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眼底迸发出病态的狂热的光芒,寄予这位小少主近乎疯狂的期盼与厚望。
而那时,风剑雪才刚出生两个月。
他在里面被迫待了五天,很闷,一声嚎哭,就把凤巢炸了。
漫天火花,在浓稠的黑夜里绽放开来,甚是好看。顷刻间,所有的凤巢化为乌有,只有那烈烈大火仍在燃烧着,齐齐烧了七七四十九天,连渣渣都不剩了。
对此小少主表示,挺刺激的,“烟花”也很壮观。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他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族人们对他又爱又恨,外人大都也差不多,他们爱的是他那背后所代表的力量、权力与荣光,恨的却是如诡异般喜怒无常的自己。
无趣、贪婪、弱小……
他的金凤瞳眸确实能看到一些他人难以看见的东西——那些凌乱的黑白线在人体内纠缠、游动、穿梭,纷繁复杂,又单调乏味,宛若水面上挣扎着的蜉蝣,朝生而暮死。
留得下什么呢?
又,留得住什么呢?
真假沉浮,虚实幻生,执棋者与棋子……当真,辨得清么?
繁复错杂的信息不受控涌入脑海的时候,风剑雪只觉得烦,然后,就是同样无趣、无止境的疼痛。
自初诞生就被扔进火中,他大笑着,便在烈火中重生;黑白缠绕不休,他便在光影里行走。
喜怒无常,一切随性随心,不去在意世间任何人和事,这是他最初的道。
直至九岁星回节,天边烟火燃烧盛开,地上红光流动,人们载歌载舞。金凤眼眸默默注视这一切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瞬的失神,而后竟是窥破了天机。
噗——哈。就像是故意似的,那般恶意满贯、极其高傲、极其不屑地就这么让他知道了。少时的风剑雪笑弯了腰,他拍着手,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几滴。
多么有意思啊!
真假沉浮,虚实幻生,原来不过就是沧海一粟,不过……就是他人棋盘上的棋子。
他抹去未干的泪痕,睫羽低垂,那双似神似魔的金凤眼眸依旧美丽漂亮得让人惊叹,可仔细看,又只能看到一片虚无与漠然。
风剑雪淡色的薄唇抿起,转而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百无聊赖地回了桐山。那场烟火人间盛宴终不过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淡淡然就从生命中隐去了。
日子还是这般枯燥无趣,荒诞又乏味。
没有意义。
真好笑,因为“没有意义”本身已经就是一种意义了。
我该怎样活着?我该活着吗?好笑又无聊的问题。凤珂小少主闷在房里足足思考了两分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索性不再去想,奔出门外——
西捣二长老的屋,
东偷家主老爹的玄木,
北揍骑营连排和兵长,
南落在桐山晒着太阳,
心安理得地躲着懒。
喜怒无常,一切都随心随性。
他想,他就该是这样的。
那些纷纷扰扰的世间之事,就当它是寒冬窗外的细雪,与屋内沉眠的人又有何干。
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
在凤珂,母凭子贵。然,若确为少主,则母死子存,因此,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拉下去处死了,封号“华夫人”。
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他无谓又无畏地活在世间,笑盈盈地逢着形形色色的人,处着纷纷杂杂的事,却仿若从来孑然一身,永远游离于尘世之外。
……初见那个少年,湿漉乱序的黑线缠绕裹挟着一团干净晴明的白线。那一刻,风剑雪想杀了他。
很奇妙,他极少真的想杀一个人,更遑论这只是一个刚见面的,全然陌生的人。
寒意的刺痛在血液里漫散流转,他有些茫然地抚上心口,歪歪头然后看着那个少年。
那团白线团得很紧,如白炽焰石般,但内部却分明碎裂开来,像极了那年绽放的烟火。
一道又一道裂隙从焰石中央破裂开来,又像冰凌的雪花片,冰冷却空洞,湿漉而苦痛。
只刹那间,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屏息轻轻地碰了下对方。
玄衣少年的手冰冷,风剑雪一个激灵,在察觉到对方还在走神后,低笑了一下,缩了回来。
什么啊,原来不是杀意。红衣少年心想,他低垂着头,阴影掩住脸上的神情。只是因为,少年与六年前那片盛大的火光太过相像,如此地刺眼,如此地特别,如此地……让人心动。
也所以——瞬间就将我对这世间的那份排斥感引爆到了极点。
真是不可思议……
“排斥”意味着融入,这乍听起来仿若胡言乱语,但只有真正将自己视作了世间人,才会有排斥此身之外的可能。
这不是他的道。
金凤眸子里尽是虚无,少年神情隐在暗影里。他从一开始,就全然游离在外,又谈何排斥?
与那双澄亮的杏眸四目相对的时候,风剑雪微微一怔,而后极轻地笑了一下——他想试试。
就,再试一试吧。
他蹿到乌渍面前,眉眼弯弯,喊了下少年的名字。
…………
“喂——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啊!”红衣少年郎笑着,炽热耀眼如太阳。
**
【界历1365年夏】林空见溪
混吃庙红砖黛瓦,歪脖子树上红带扬扬,一时鸟雀四散,众人几年未见,齐聚庙堂之下,倒也难得显现出几分融洽与和谐,多了几分欢声笑语。
“小、乌、鸦!”庙外,风剑雪眼睛放光,飞奔着抱住乌渍,然后一脸控诉道,“哇啊啊——好过分好过分,这三年来给熙杨他们的信居然比我还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么个世上最好的同伴啦?!”
埋头吃糕点的白衣少女闻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风剑雪,你好意思吗?明明和乌兄都已经有传息了,还跟我们争什么信?”
少年风剑雪搂紧乌渍,叫嚷道,“那能一样吗?信纸能保存好久好久,可传息放完就没了!”
“不管不管,要信要信嘛……”风剑雪摇晃着乌渍,一张嘴就没停过,叽叽喳喳的。
璐夜白看不下去了,她递了块草莓饼给少年乌渍,说:“来,乌兄,别理他!他就是个三岁小孩!”
还未等乌渍做出反应,少年风剑雪就眯起眼睛,哼笑一声,一把夺过草莓饼抛给了一旁坐在桌旁傻笑看着他们的熙杨,喊道:“孩儿,接住!”
熙杨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颇有些无措。他拿着那块草莓饼,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张了张嘴,眼神茫茫然,到底还是想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了自己这里。
少年乌渍没忍住偏头笑了,璐夜白也怔了怔,抓起一把瓜子就往风剑雪身上扔,裙袖微掩住唇角一抹清浅的笑意。
她把那个草莓饼又袭了回来,换了盘栗子糕给熙杨。
微风拂过,赭发少年挠挠头,露出个天真的、开心的笑容。
“篱笆,这里!”青石阶上,梨云白一直浅笑盈盈地看着四人,忽然,他招手高喊一声,目光抓住了远处的青别篱。
“知道了!”对上视线的那瞬间,青别篱微微别过头,摸了摸后颈,蹙起眉有些不耐地答道,步子却迈得大了。
梨云白眼底浮现出些真实的笑意,他上前接过青别篱带来的重逢礼,人手分了一份。
在场唯一的一个少女捻着糕点,语气懒懒道,“梨老还真是不客气。”
熙杨也扬着笑,微微迟疑,摸了摸后脑勺,点点头道,“是有点,毕竟是青老带来的。”
梨云白眉眼弯弯,勾着青别篱朝众人挑眉道,“我和你们青老还分什么你我?”
“咦——”学子四散开来。
只听身旁传来一声轻笑,梨云白看见青别篱扬起眉,带着刺道,“久别重逢,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嫌呐。”
梨云白笑着:“哪有那么夸张,几个月前分明还在南域见了一面,难不成篱笆想我了?”
青别篱静了静,想起那次战火中的相遇,荆棘的刺软和了一瞬,他问,“伤好了吗?”
梨云白笑意愈发深了,“谁知道,篱笆等下回去帮我看看不就知道了?”
青别篱沉默不语,但梨云白却明白这是他默认的意思,正准备开口再讨点好处,就被一脚狠狠地踹了一下,他抬眸,有些惊讶地望向对方。
青别篱咧着嘴,笑得无比灿烂,他难得显出了些孩子气,不解气似的又骂了句,“活该啊你!”
梨云白眸子亮了亮,然后,两人就你一脚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围观全场的四人:“……”
“好幼稚哦。”这是熙杨,他忍不住小声嘀咕。
“熙,听我的,离他们都远点。”这是璐夜白,她握住熙杨的手,两眼无比真挚。
熙杨小脸一红,呐呐地哦了一声。
白衣少女手又一指,加了一笔,“还有他。”
熙杨一望,却是不知少女说的是乌渍,还是挂在乌渍身上的风剑雪,他胡乱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全答应下来了。
璐夜白爽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坐到桌旁继续吃糕点了。
“真的好幼稚哦。”这是风剑雪,他扫了眼全场,不禁也发出了肺腑之言。
少年乌渍:“……”
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再说。
不过……玄衣少年轻抿起唇,杏眸如星辰闪烁,泛着化不开的笑意,真的是很幼稚啊。
糕点丝丝的温甜气息随着夏风漫散开来,盈起点点的萤虫,忽而一阵旋风,扶摇而上,直上云霄,晕染墨蓝纸页,泛起万千星辰。
是夜,万卷书室,地下二层南书房。
昏黄的屋内,乌渍杏眸澄亮,他轻轻取下一卷厚重的残破墨卷,羽睫微垂,神情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似乎看得极快,一目十行,如浮光掠影,一盏茶的功夫就卷到了末。
可他似乎又看得极慢,字句斟酌,咀嚼反刍般,长长地立于原地静默着。
彼时,他二十岁还未满。
乌渍轻轻退了出来,面容沉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布鞋摩擦着土层、木板的声音迟滞缓慢,盏灯挂在窗棂上,老学究迎面而来,他咳嗽着,慈目和蔼。
“孩子,你来了?”开口已然是含混不清的沙哑苍老音调。
乌渍没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老学究走上前,月华倾泻而下,浮出一层光雾,他伸出手,拍了拍乌渍的肩。
很轻,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他笑着,脸上布满了皱纹,眼底含着一层泪,“……孩子,真对不起。”
乌渍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轻不可闻,问道,“您是弑怀族?”
老学究缓缓抬起头,望向天边的那轮明月,苍老的面孔上依然带着笑,但已有几分苦涩与凄凉:“是啊……明明是为释怀,却偏偏不得不杀戮、弑神,才得以‘怀’,才能是以‘怀’。”
乌渍静静地听着,夜色深沉,更衬得蛙叫虫鸣音韵悠扬,微澜漾漾。
然,夏虫不可以语冰。到底是众生醉,吾独醒;还是众生醒,吾独醉呢?(1)
圣者燃,先者行,凡者为利而往,因活着而活着。(2)疯魔的疯魔,狂妄的狂妄,荒唐的荒唐,悲痛的悲痛……细雪柳絮纷扰,乱世起,千年局,力挽狂澜,却难聚众心。
散沙棋子,孩童棋手,如何与之博弈?
烛火摇晃,老学究靠在窗棂上,缓缓地阖上双眼,那点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到灰褐古老的书卷上,曲折而沧桑。
一行泪从他苍老的面孔上缓缓流下,他仍是笑着,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好孩子,最后我送你首歌谣好吗?”
乌渍点点头,轻声道:“多谢您。”
老学究笑着,嘶哑沧桑的声音断断续续:
“光与影,
灵魂伴生哟
这世间呐——
究竟是暗影残蚀光
还是光明灼伤影……”
“可我的光哟,
是泛着灰的;
可我的影啊,
是盈着光的……”
“孩子,要好好活着。”
习习晚风,书室屋上,风剑雪一袭红衣躺在屋顶,他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金凤瞳眸里看不清情绪。
(1)“夏虫不可以语冰”出自《庄子-外篇-秋水》,“众人皆醉我独醒”出自先秦《渔父》
(2)化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最早出自先秦《六韬引谚》,后在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出现并流传。
PS:唔,因为笔者这篇文完全没有大纲,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可能确实有些碎乱。不过,笔者写得还是很开心,有一种与读者们一起看文的感觉。
本也是练练笔,后续的话,完结后会稍微小修一下,添删一些东西,但故事总体的走向趋势不变,人物既定的结局也不会改变,依旧是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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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再次说一下哦,歌谣是笔者瞎编的,灵感来源于笔者的生活感悟与细节察觉,不会有其它出处。如果笔者有遗漏了标注引用的话,也烦请大家能够指出,笔者会尽力第一时间更正和标注的。
多谢大家!!谢谢支持!!【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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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