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哨响彻云霄,木鹤闻声而来,它展翅着,带着少年乌渍穿过剑响山脉,落于沙河河畔。
舟中偶有生人来往,挥挥手呼着登船,又挥挥手离去。少年静静地注视着一切,一路顺流而下,然后在一个商镇停了下来,乘着马车继续赶路。
约莫十几日后,少年乌渍终于到了乌氏族域。乌氏王室与别族不同,它有两个宫殿。传统的宫殿是建在一片密林深处,遥望西北方,能看见一座高嵩的雪山;而新宫殿则建在东侧的平原上,主要负责外族使者的接待和住处安排。
相较于新宫殿使用护符术抵御外敌,传统宫殿则主要采用的是世代传承的蛊术。密林里,铺盖着一层层厚厚的落叶,地面松软湿润,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沼泽中。饲养的各种蛊虫就隐匿在这片密林中——叶间、泥土里,甚至吞吐的空气里。而高山上的蛊虫饲养得就少些,品种也较为单一,但毒性却更强。
【非乌氏族域之人,不得擅闯】
其实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幼时的乌渍常常满身血痕,大喘着气奔走在密林中寻找着可食的东西,毒蛊在他的皮肤下游动,不致命,却泛着痛。
但也足够了,比起王宫内随时可夺命的可口食物,只是疼痛就不知好上多少。
“真好,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还活着。”幼年乌渍倒在厚厚的落叶上,小脸苍白,有些苦中作乐地想。郁郁葱葱的树叶遮挡住阳光,像是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它阻拦着外来之人的同时,也困住了笼中自谓高贵的鸟。
“回来了?”问话之人似乎并不意外,温吞地说,“我想也是,你快三年没回来看看了,上次见到你还是你发动宫变的时候。”
他仔细打量了下乌渍,笑了下,就和世间所有的父亲见到久别的孩子一样感慨道:“你长高了不少。”
少年乌渍一袭玄服,元冠束起墨发,一双安静的黑瞳看着母妃墓前一身素衣的乌挈,神色淡淡地朝他们行了个礼,“父王,母妃。”
“宫变之时,您也是这般说的。”他语气淡淡,没什么波澜,只是在陈述着某个事实。
乌挈只温和地笑笑:“是吗,那大概父王真的老了吧,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走上前,笑问,“南域之事可需父王帮忙?”
风从密林呼啸吹来,带着些潮湿的冷意。
还未等少年做出回答,乌挈将手中一古老的卷轴递给他,话锋一转,“不过父王真心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沾染这件事。”
这位曾经的乌氏执权者一袭素衣,似乎总是这般温润谦逊地笑着,他最擅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有道是,伐者,攻心为上,此为一也。
乌渍长睫微垂,接过卷轴,道破了对方的弯绕,“若您真的希望那样,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在此地等我,还早早备好了古卷。”
“大概是属于父王我的恶趣味吧,”乌挈轻笑一声,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他耸耸肩,摊开手,说,“毕竟摊上你这么个执拗的闷崽子,我也挺无奈的。”
说着,便擦肩而过,离去了。
这是乌挈第一次表现得像个父亲一样等待着归家的孩子,可寥寥数言,只言片语,温和单薄的假象被瞬间撕开,露出白泛尖锐的棱角石子,十六年的时光到底苍白浅薄得被一语带过,雁过无痕。
少年乌渍也没多待,他拿到了那份古卷,便径直朝金乌殿走去。
古朴的金乌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到乌渍,齐齐静默行礼:“世子万安!”
一阵劲风扬起,玄色衣袍翻飞,仿若汹涌的波涛卷起,少年杏眸寒星,孤清孑然独立于尘世间,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浑然天成,他语气淡淡:“诸位亦安。”
钟声鸣起,伴随着南方的硝烟战火,北方的局势也悄然变动,权政无声无息地交替着,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南域事件爆发的三个月后,以乌氏族和凤珂族这两个世代仇视的大族群为首,组成临时合作联盟,对南方的灾民、难民进行救援,并对南方战争进行一定性的干预。
一场来自北方的空前规模的援助率先在南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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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凤珂族域——桐山。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1)与世人所想的不同,桐山之名并非源于此山上高大繁茂的梧桐树,而是因为这里,乃凤珂一族亲族血脉衍生之地。
已然深秋,焦黄红褐的梧桐叶成群似的飞下一大批来,只剩空瘦枝头孤零零地衬着干净明蓝的天空。
初踏上这条梧桐道时,璐夜白有一瞬的恍惚,仿若穿过千秋岁月,眨眼间她就走到了路的尽头。
在那里,浮溪水畔木圆台上,她看到了一袭红衣的风剑雪。
风剑雪在杀人,唇削薄轻抿,神情恹恹。他手指骨节分明,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无不透露出惊心动魄的致命危险。
溪水潺潺,将血剑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清水逐渐被染红,带着些浑浊的时候,风剑雪才神色淡漠地将剑拎起,然后再转手扔在了一旁。
那双金凤眸子望过来的时候,璐夜白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你啊小璐,看来眼睛已经全好了呢,对吧?”风剑雪勾起嘴角,戏谑道。
“啧,”璐夜白露出嫌恶的表情,语气微冷,“是啊,我这颗棋子现在能发挥更多的作用了,恐怕你高兴坏了吧?”
“哪能啊,”风剑雪笑盈盈道,“当初你被璐夜明毒害,我救你一命,你再报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更何况,现在你和羲和族那小子都已经是小乌鸦的朋友了,再怎么说,我到底还是不忍让小乌鸦伤心的。”
咦——更虚伪了。
白衣少女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她双手搓搓两臂,翻了个白眼,神色鄙夷,“你做个人吧,风剑雪,这个时候居然还拿乌兄做挡箭牌?”
她心底不禁纳罕,当初乌兄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么个东西,难道和自己一样瞎了眼?
“小璐,说人坏话可就不对了,你乌兄他眼睛亮着呢。”风剑雪懒洋洋道。
璐夜白不爽,自己分明面无表情的,居然还能被察觉出来。她语气冷冷,换了个话题,“说正事吧,林空见溪那边这两年变化也挺大的。”
“噢?”
“新旧党派合作加强,以长山族遗孤青老为首的旧党派人大力支持南方援助,与此同时,新党派领袖梨云白及其同党游走在南北方各个族群间,二党集众力稳定住当下的局面,极大程度地护住了林空见溪的安稳。”
“南域事件爆发的消息传开之后,学子间虽有少量的恐慌情绪,但碍于林空见溪的学制,暂时也被压了下来,而后南方援助的出现又极大地舒缓了人心,因而目前并无大事。”
说到这里,璐夜白懒懒吐槽了下,“除了极少数的那部分人,这些学子都不过是羔羊一般,能力、阅历、信念……没有一样达标的,他们能活着,然后尽力不去制造琐碎的麻烦就已经可以了。”
风剑雪轻笑一声,不予置否。
璐夜白:“对了,我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新旧党派一向不和,以青老和梨老为首的二人这些年来更是水火不容,但在三十五年前,这两人却是一对赫赫有名的组合——智力与武力的天花板,天生的同伴!”
风剑雪挑了下眉:“打断一下,像我和小乌鸦这样的,才能称作真正天生的同伴,他们那顶多只能算互补。”
璐夜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继续说道:“可近段时日,我偶然间找到了一份以往林空见溪的学子名单。在那份结缘名单上,并没有青别篱和梨云白的名字。”
风剑雪浅然一笑:“不止。”
璐夜白:“……”
装吧你,原来早就知道了,浪费我的口舌。
她对打探别人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尤其是风剑雪口中的事,又猜不透真假。璐夜白耸耸肩,将打包好的糕点扔过去:“熙做的,尝尝。”
“小乌鸦又给你们寄信了?”风剑雪狐狸眼眯眯,语气辨不清情绪。
璐夜白没什么好气:“是啊,不然你以为谁想往顶头上司面前蹭,嫌自己活得还不够糟心?!”
“熙呢?”
“被我支开了,他愣头青似的,除了厨艺和武术都还不错外,简直和那些羔羊没两样。”
说起熙杨,少女就莫名地有些烦躁,连周身的颓丧冷意都消了不少。
风剑雪只笑了笑,也没戳破的心思,他本就不在意这世间之人,而唯一能让他产生兴趣,并愿为之停留的锚点自始至终也不过只有那一人罢了。
想来真是奇妙,看到玄衣少年的第一眼,就觉得神奇极了。
“对了,还未恭喜你,终于将露折族的圣女抓住了,”风剑雪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的神色带着几分兴致,问道,“怎么样,面对着曾经三番两次暗下杀手的同胞姐妹,感觉如何?”
“啊……”白衣少女终于绽放了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花蜜般天真的甜。阳光下,她的一双眸子迸发出残忍的光辉,犹如毒蛇深渊般,冷血诡异,“很棒哦!”
她双手合掌,声音从未有过的愉快:“璐夜明想夺走我的命,为此不惜背叛,毒杀、暗刺……南域事变后,居然直接在林空见溪里对我下杀手。”
“真是蠢透了,”她歪歪头,“不是吗?”
仿佛被自己逗住了,她咯咯地笑起来,抹了抹眼角,“她如此想要我的命,我却只夺了她的一双眼和手,你说,比起她,我是不是更具有圣女的宽容大量呢?”
风剑雪一袭红衣,勾着嘴角,语气敷衍轻佻:“说的是呢~”
露折族擅傀术,被夺眼和手,等于就成了个废人。一个废人,该怎么在这乱世活着呢?那么,就痛苦耻辱地活下去吧,就这样永远绝望,无望地活下去吧。
啊——真是残忍呢。
像被风剑雪的话语刺戳了一下,璐夜白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她忽然有些索然寡味,眉眼间带着些疲惫,恹恹摆手道,“走了,不然熙那家伙该等得着急了。”
话音刚落,就隐约看见远远的一赭色少年在茫茫林海中彳亍踱步。
风过林梢,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2)可那些无数个暗夜里,不能诉之于口的疼痛和腐烂的伤口,终将要和落叶一样,堙灭在深土之下。
再待阳光普照大地,日夜轮转,抚慰抹平所有纷杂琐碎不甘的思绪。
活着吧。当触到熙杨第一次费了老大劲,做的温热糕点时,她这样想道。什么时候草莓饼吃腻了,再什么时候离开。
在那之前,暂且就这样还不赖地活着吧,璐夜白极轻地笑了下。
赭色少年一眼就看见了少女,挥着手扬起了个太阳般灿烂的笑。
(1)出自《诗经-大雅-卷阿》
(2)出自《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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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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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