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袁九桢上课时发现课堂后排多了一张桌子,但却没有坐人,看来是要来新学生。
袁九桢不是很在意,她教两个重点班,这学期陆陆续续有学生新进来,这个时间段来的,大多数都是找关系进来的。不过还好,新进来的学生虽然成绩比这些考进来的差一点,但都没差到哪里去,这个学校对于生源有着强硬的坚持。
她正讲着课,班主任敲门,领进来一个学生。本来听课态度还有些散漫的同学们一看到班主任,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头发有些花白的班主任吴老师锐利的眼神一瞟过去,大家都鸦雀无声。袁九桢觉得好笑,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微笑着没有说话。
吴老师对袁九桢说:“袁老师,打扰你了,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许岐。”
新同学个子很高,单肩背着书包,低着头,袁九桢注意到他的刘海有点长,遮住了眼睛,她没看清他的脸。
吴老师把学生领进来就出去了,这位新同学像个竹竿一样立在讲台边,连姿势都没有变。袁九桢说:“那新同学先坐下吧,我们继续上课。”
学生抬起头看着她:“我坐哪?”
这位新同学冷不丁地抬起头来,质问似的问她,袁九桢皱皱眉,抬手一指最后的空座位:“先坐那儿吧,具体的座位要看吴老师怎么安排。”
新同学点点头,走向最后一排坐下,沿途的学生都在默默打量他,可他泰然自若,一路走得四平八稳,到了座位更是把书包一甩,掏出书本来,接着堂而皇之地歪着脑袋一枕,大有来了就睡觉的意思。
同学们没想到这位新同学是这个路子,交头接耳,嗡嗡地议论起来。
袁九桢敲敲黑板,也不去管他,接着刚才的内容继续讲下去。学生们都爱听她的课,议论了一会儿,就都被袁九桢吸引走了注意力。袁九桢讲了没一会儿下课铃就响了,班长任苇玉大声和她开玩笑:“袁老师,打个商量,这周卷子少布置几张呗?”
袁九桢摇摇手指头:“那可不行,上周就给你们少了两张,这周都是要还回来的。天下可没有白占的便宜。”
学生们嘘声笑起来,袁九桢笑着和他们道别,快要劳动节了,放假的念头像风筝一样扎在学生们心里,不好好捂住都要飞出去了,最近他们显得异常浮躁。
袁九桢出门的时候回撇了一眼,只见新同学还趴在桌子上,毫无要醒来的意思。袁九桢向来觉得学习是自己的事情,既然学生不学,那她也费不着心思去强迫,这个学校的学生都很自觉,毕竟在现在社会,好好学习考学才是一般家庭的孩子唯一的出路。许岐这样的学生还是袁九桢自教书以来的第一回遇到。
袁九桢晚上躺在床上刷手机时,陆烺弹过来一段消息。
陆烺:我现在有两个想法,但还拿不定主意。
袁九桢:说说看。
陆烺:第一个想法是拍你的一天,你不用管我,做什么都行,我随意拍。
袁九桢:第二个呢?
袁九桢看到陆烺一直在显示输入中,隔了好久,陆烺才回道:第二个想法,我想在你身体上画一幅画。
袁九桢:在哪里画?
陆烺:后背或者胸前。可以吗?
袁九桢想了一会,回复他:可以。
袁九桢和陆烺去看过很多艺术展,见过的出格的、怪异的、常人无法理喻的展览数不胜数,袁九桢从来没有觉得在身体上作画这种艺术形式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而且,她了解陆烺,这一定是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作业,不然他不会如此重视。陆烺的生活和学业被他分得很开,他从来不会跟她谈论他的作品,那对他来说只是感情和生活之外的部分,是无需提起的附属物。但是自从上次陆烺来找她,袁九桢就明白,陆烺已经因为这件事困扰了很久,他一定是经历了无数挣扎才来找她。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是由她主导。很多时候,看似是陆烺带着她到处疯跑,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袁九桢心里很清楚,不仅仅是陆烺,是她更需要这份疯狂。她的心里一直有着一块隐隐骚动的地带,她不清楚是什么,也不明白怎么去消解,而陆烺也察觉到了这一部分的她。
袁九桢发现,即使是答应了陆烺,她也丝毫没有觉得害羞或难为情,她甚至有些兴奋,而这兴奋,让她觉得没来由的害怕与不安。
*
陆烺不是那种天生就会自省的人,他的家庭环境并没有教给他什么是顾虑和反省,不过上个周末他从袁九桢那里回来时,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家庭有了一种近乎于感激的情绪,他有一个瞬间突然因为有这样的人生和家庭而感到庆幸。
他母亲以前是省舞蹈团的首席,结婚以后就放弃了事业,一年里做得最多的就是购物和美容。她毋庸置疑地很爱他,如果让陆烺摸着良心说,他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他。舅舅是高官,母亲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受尽了宠爱,而得到很多爱的人,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陆烺可以说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直到陆烺给那个“小三”烧纸前。
在陆烺的成长过程中,他从来没有觉得被父亲给忽略,尽管他爸总是很忙,忙着当企业高管,忙着挣钱,也忙着出轨。但陆烺的父亲实在是个存在感很高的男人,他不停存在于他母亲的眼里、心里、口里。陆烺还有一个大姨,是他母亲的姐姐,在隔着半个国家的省份当刑警,他的大姨和她的女朋友生活在一起,大家对她们的关系心知肚明,但都隐晦不提,仿佛只要话不说明白,这件事就不存在一样。她们没有生小孩,所以把陆烺也当作自己的小孩去疼。在大姨没有调任到那个遥远的省份时,她总带他去打篮球,教他如何三步上篮和过人,尽管他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而大姨的女朋友则对艺术非常感兴趣,要陆烺来说,他最开始的艺术启蒙,就是阿姨(大姨要求陆烺叫她阿姨)带他去参观一个现代艺术博物馆,陆烺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盯着一幅布满了密密麻麻五彩斑斓线条的油画入了神,仿佛暂时被神灵夺去了魂魄,陆烺认为,就是那个瞬间,决定了他以后就要走上这条看不到前途的路。
上了大学看到袁九桢的第一眼,陆烺认为他一直以来空缺的那一部分终于能够得到填补了。人们常说一见钟情,陆烺向来认为纯粹是在扯淡,但遇到以后袁九桢的那个瞬间,就像是多巴胺在脑内突然急速循环炸开一样,他脑袋一片空白。
陆烺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袁九桢时,她正从图书馆高高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她头发很黑、很浓密,而脸色却很苍白,她整个人像一张黑白照片,是纯粹的明与暗的交织。她当时的衣着打扮陆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袁九桢不经意间和他对视的那一眼,让他回想起当年在艺术博物馆呆瞪着那幅画的那个瞬间,他阿姨在一旁给他解释这个作家是怎样创作出那副油画时,他几乎充耳不闻。
他说不清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后来跟袁九桢在一起后,陆烺才发现,袁九桢有一双猫科动物一样的眼,眼尾上挑,瞳孔棕黑,像一整块透亮而清澈的琥珀。袁九桢看人时很直接很专注,她的目光像墨一样,会全部泼在你的脸上,陆烺有时候几乎不敢和她对视,每当被她这样看着的时候,陆烺总觉得像被一只野生动物标记了。
在从袁九桢那回来的高铁上,陆烺打开随身带的素描本,上面都是曼妙的人体,□□,身上却画着满满的繁复、绚烂、柔和的花瓣,人体的姿势充满舞蹈感,脸部都没有画任何色彩,这足以抵消令人想入非非的因素。
陆烺最近每天都睡不好觉,他整夜整夜地画着这一张张图,这本素描本中的人体,虽然都没有画脸,但他很清楚,他画的就是袁九桢。
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从这种情绪中跳脱出来,对现在的他而言,他无法找到任何一幅画面来取代它,除了这些画,他无法进行别的创作,任何电影、展览都变得索然无味,只是因为它们不是这幅画面。
他每天做白日梦似的想,在脑海里反复演练,他甚至连照明灯的位置都安排妥当,人体颜料也准备好了。学年中最重要的短片作业快要交稿了,这个作业事关他的毕业,他毫无头绪,又或者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拍什么,但就是迟迟不愿意开口。
袁九桢会同意吗?
在以前创作时,他向来随心所欲,但这次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些画面盘桓在他脑海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不拍出来他会疯掉,而要拍出来,那个人就必须是袁九桢。
袁九桢同意了。
陆烺知道她肯定是会同意的,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他了解袁九桢,拍完这个作业,他和袁九桢就彻底结束了。他的迟疑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在失去这条自欺欺人的路上往前迈进一步,尽管他和袁九桢在一起的这几年,他就一直在这条路上不断前行。
*
新同学许岐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刘秋雨来拿试卷的时候偷偷和袁九桢说,有好多人来她们班门口围观他,“都说他长得可帅了!”刘秋雨这么说。
袁九桢觉得好笑:“到底有多帅啊,这么疯狂的吗?”
刘秋雨神秘兮兮地低声说:“真的蛮帅的,不过他上课老睡觉,老师你都看不到他的脸。”
袁九桢伸手赶她说:“快去吧快去吧,回去欣赏帅哥去。”
袁九桢年轻,教学能力强,学生时代大家好像都很慕强,面对这样优雅美丽又学识渊博的年轻老师,班上很多女同学都愿意亲近她。袁九桢经常收到女学生诉说心事的小纸条,也有很多学生有事没事就来找她聊天谈心,她一律平等对待,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冷漠疏远,毕竟老师和学生之间一旦把握不好尺度,很容易就被学生蹬鼻子上脸。
班主任吴老师特地来叮嘱过袁九桢,说不用管许岐,上课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也不用管,总之只要他不扰乱课堂纪律,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吴老师走时,明显欲言又止,袁九桢有心想问问这学生究竟什么来头,转念一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对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兴趣。最终,吴老师还是什么都没说,摇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