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行过礼,得了赐坐,撩起长袍坐下,低声道:“父皇,身为人父,是不是很难?”
皇帝有些诧异,又想起方才瞥过一眼的连史纸,装作不知,道:“难,又不难。最小的六娘都长大了,你们都很好,朕这个父亲做的便简单一些。”
康王撑不住一般,苦笑道:“儿臣今日才晓得,王妃有孕在身。也是同时目睹孩子小产,满屋子都是血味。儿子……失去了一个孩子,越思量越是惶恐,是以借着由头进宫求见父皇。”
“朕……”皇帝一念便思及懿仁太子,目色怅惘。
“儿子不是刻意要勾起父皇的伤心事。只是心中苦闷,无处诉说。”康王滴着泪水,道:“这门婚事是我自己求来的,永嘉有心结,一直都是淡淡的,待儿臣并无几分亲近,我都看得懂,也便没有勉强过。只是这个孩子……”
“是她不肯留?”皇帝起了疑心。
康王抹掉眼泪,摇摇头,道:“我问过侍女了,也请教了陶太医。南楚是有习俗,未满三月说出来不好保胎,永嘉自有察觉一直是小心翼翼的。陶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即便月份大了,也不好保全。”
皇帝瞧他神色,知晓他如今不是作伪,是真伤心,便也软了心思,道:“你们年轻,今后和睦了,总会好的。”
“借父皇吉言了。”康王一吐浊气,道:“一见着父皇,就想着一吐为快。还好今日不忙,否则便是耽误了。父皇,太学一案,果然从礼部追查牵连至南楚。前次一举断了南楚留在京都所有的探子,南楚的那位魏无伤大将军很不服气,便谋划了此局。”
康王从怀里拿出在马车里执笔写下的条陈,道:“人已抓,孟春禾正在审讯,最迟今晚,所有消息都会吐出来。”
皇帝翻着条陈,半晌没有开口。他一个抬眸,柏安躬身行礼,带着侍候的两个内官退出宣政殿。很快,四周侍卫退开五丈。
宣政殿中的谈话,除去飞鸟,再无人能听。
康王起身,撩开袍子跪倒,低声道:“父皇恕罪,儿臣不敢再查了。”
“你怕与你的王妃有牵扯。”皇帝一语中的,道:“昨日追查过去,今早她便小产,这很难不叫人遐联想一二。”
“只是有些可能,但……”康王迟疑了一瞬,斩钉截铁道:“永嘉虽有心结,但我相信她的秉性,她与此事没有关系。”
“四哥儿你为她作保,朕就信她一次。”皇帝的动机自不会说与他,帝心如渊,早已无人可窥探一二。皇帝道:“朕会传口谕,审出什么,与你没有关系。”
“儿臣叩谢父皇。”康王落下心中大石,神色也松了些许,道:“儿臣还有件事,关于府上长史,儿臣想请父皇圣裁。”
皇帝早有所料,道:“怎么?这些日子了,心里也没个合适的人选?”
“不曾。”康王是想来想去,才起了这般心思,他扶着大腿,道:“父皇给的人,才是最好的。”
如此一来,便知晓皇帝允许他做到哪一步。
康王不是傻子,天家更无私情。他是有心帝位,却更珍惜如今。若皇帝一点给他登基的意思都没有,他何苦来哉?只是要比梁王行事更周全,才好保得宫中贵妃与阖府的平安。
皇帝欣赏他的这份机敏,斟酌片刻,便道:“上一科的探花郎,叫郭茗,外放做了个县令。如今期满,朕有意拔擢,与你做个长史历练几年,如何?”
“儿臣谢父皇。”康王心中更定,那郭茗是个饱学之士,三十出头的年岁,正是年富力强,妻子也是武将后裔,绝非庸才。
“既入宫了,去瞧瞧你的母妃,女人家的心思,更有好主意。”皇帝摆摆手,见他叩首退出,喝着茶思忖。
“柏简,四郎很会揣摩朕心。”皇帝等来的柏简,将不久前康王所作所为略微提及,叹道:“难得有一颗慈悲心,还不曾蒙尘,朕得给他真的机会。”
“皇上,若真是永嘉公主呢?”柏简念及太学一案,心中的那根刺更深了些。
“不会。”皇帝断然否认,道:“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最会审时度势。”
“只是南楚式微……”柏简叹息。
“无论如何,写道问罪书罢。”皇帝想了想,道:“朕说,你来记。”
皇帝的口吻是稳重中带着苛责,言辞并不激烈,柏简不敢更改,字字用心,待写罢了,道:“请皇上御览。”
“不必,用印后,着礼部选一得力官员,去趟南楚。”皇帝困意涌起,起身活动筋骨,前往偏殿小寝。
康王在后宫不曾逗留过久,便离开了。康王府的车驾在大街上行驶,拐过东市,康王下车,前往一家点心铺子,买了些精致点心,才重新上路回家。
马车上多了一人,胡须飘然。老者双手搭着膝,道:“如此相见,果然与礼不和,却也没有办法。”
康王将点心捧盒收好,道:“柴先生,事急从权,还请长话短说罢。”
“皇上降旨南楚,必有使者来我京都,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殿下可蛰伏,再由老夫上书,点为钦使。”柴希玄笑了笑,道:“武功要紧,但为下流,殿下有此雄心,自该彰显文治。”
康王颔首,不去追问柴希玄怎晓得不久前皇帝的决议,而是道:“永嘉的事,是你们做的么?”
“老夫也才晓得,殿下节哀。”柴希玄摇头道:“如此下作手段,老夫不耻!”
康王这才去了所有疑心,叹息道:“本王也知晓,绝非柴先生所为。然君子坦荡荡,总要问出口。”他绝不提既无疑心,又为何发问?柴希玄心中好笑,但也避而不谈。
马车缓缓行过大道,两人就几件事很快拿定,柴希玄叹道:“老夫这样的年岁,因缘际会还能辅佐雄主,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殿下,吾等抱负,皆系殿下之身,万万珍重!”
柴希玄在一颗大树旁下了车,转身便坐上轿子,从街巷的另一头离开。骄外的小厮低声道:“此事真能了结?”
“只要皇上不想大乱。”顿了顿,柴希玄才将心里话说将出来,他道:“再等些时日,你离开京都,稳妥为上。”
“是。”
车、轿分开,康王回到王府,柴希玄前往府衙,仿佛从未有什么交集。
这日,穆阳着人请禇良前往凿金阁,待她过来,果然瞧见那人正在研读一方方石碑,神色郑重,口中念念有词的。
穆阳心中欢喜,与清沐吩咐了两句,打发了她走,才提起裙摆进门。
这里存放着百来方石刻石碑,更有无数拓片纸稿,暑天是凉意十足,在这春时,便觉得生寒意。为着防火,也不曾摆些炭盆、造了地龙。
将手炉塞给禇良,穆阳道:“都说了这里头冷,怎不见你多穿两件?”
禇良行了礼,才答道:“臣没想到会这么冷。”
“真是呆。”穆阳随口念叨了两句,道:“你瞧,这些是整出来的,从这里往那边,都是没来得及做的。我想着近来必定无事,与其蹉跎时日,不如把这些都收拾出来,心才能落定。”
“殿下吩咐就是。”禇良迟疑片刻,道:“只是,臣并不懂如何拓印。”
“自然是我先来,你打下手,学会了再一起施为。”穆阳不以为意,将本就紧窄的袖口又整了整,道:“你放心,只是个细发事儿,看久了没什么学不会的。”
禇良点头,见她要水,就端来一盆清水。
穆阳打湿了毛巾,擦洗起一方碑刻来,低声道:“这方是那年山崩,从郊外山中流出的,只得了半方。”
禇良见那碑刻残缺,只是有字的地方,打了拇指大的方格,字迹工整,清秀俊雅,似是诉说谁人生平。
“算无遗策、处事周全。海事可通,全赖能臣。”
穆阳低吟,轻声道:“应是重隆年间的臣子,把这墓志铭崩了出来。”
禇良不知旧时事,见她神情多怅惘,自然问了出来。
“我在宫中,观母后手稿,曾言……唐末大乱,北兵屠戮天下,可见即便出了一个懿宗皇帝,能力挽狂澜,但人力有时尽。”这一段还是彩鸾峰上,穆阳细细说与禇良的,此刻几句说罢,叹息道:“如今,咱们大齐的官制、海事,无不始于懿宗。这方墓志,书写清俊,依我看来,定是重隆年间重臣杜之显的笔迹。能得他书丹的,又关乎海事司,除了宋咫之外,我想不到旁的人了。”
穆阳又将这两人生平讲解了一遍,她道:“母后的手稿中提过,文臣能到此,死也瞑目了。无怪乎杜之显谥号文清,宋咫谥文远。禇良,你已入朝,将来亦有死时,想博过什么功名么?”
禇良见她熟练地铺开一张大纸,却不知答些什么,跟在穆阳身后亦步亦趋,脑中乱作一团。
纸张铺好,穆阳也不催她,用一只排笔刷着清水。
“殿下,臣不知。”禇良有些明白,道:“臣如今,只想做好份内的事。如今日,就是陪殿下拓印这些文稿,好使它们存世。将来的事,将来再论。人人皆有一死,重于泰山亦或轻如鸿毛,下官都不在意。无非死得其所,也就是了。”
至此,康王、柴希玄已经暗中结盟。
再点北齐能崛起是赖于用了十三娘的谋国策略,思路开阔敢于革新。
禇良真沉稳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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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