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其所……”穆阳跟着沉吟,只觉得这才是对的,其余却显得刻意,不由跟着叹道:“不错,能死得其所,已是极难得了。”
二人相视一笑,虽是用着公主、属官的称呼,心里却愈发亲近。待纸张半干,穆阳才开始用猪鬓刷轻拓。
这半方碑刻,就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字形刷了个干净。穆阳调好墨汁的浓淡,正欲上墨,清潮快步过来,没有避开禇良,道:“公主,康王妃有孕流产。”
穆阳眉头一皱,先想起来永嘉那张绝美的面孔,忙追问道:“王妃如何?”
清潮道:“禀公主,月份尚小,陶太医已至,应无碍。”
穆阳略一沉吟,道:“备车、备礼,我得去一趟。”
“婢子着人去库房拿了,皆是滋补的好东西。马车也套好了,随时能走。”清潮做事周全,自得了消息,就吩咐下去,端看穆阳是亲自去还是令人去了。
穆阳忖了忖,道:“取两碟糕点来,禇良,你随我同去。”
“是。”禇良正要放下手中盛墨的砚海,穆阳便道:“不急这一时。”
她拿着拓包,躬下身上墨,神情与得到消息前没什么不同。清潮微一躬身,退出凿金阁,取小厨房拿糕点。
“禇良,你觉得我是担忧永嘉,还是因着礼节不得不去?”穆阳呼吸匀称,拓包匀速落在碑上,将白纸渐渐涂成墨色。
禇良望着她的举动,看着那双平静的眉眼,道:“都有。殿下有不得不去的一万条缘故,但也是真的担忧康王妃。”
穆阳的手停了一瞬,墨色有晕染,她没看禇良,似乎是自顾自道:“如今三位亲王,嫡长擅武是三哥哥,素有才名是四哥哥,谦虚年幼是五哥哥。可父皇本身就是庶子,又有兼并天下的雄心,就得再选一个文武兼备的,就算比不上二哥哥,也不能差太多。我这三位王兄里,康王兄母家势大,他的野心,自然也是最大的。他娶的是南楚长公主,从前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更大的优势——试问将来天下归一,继承人身上有南楚的血胤,还有比这更能安天下心的么?”
“所以殿下无论如何,都得亲自登门。今后,更要与康王结交。”禇良接过她的话,道:“哪怕皇上心中,可能不知道该当立谁人。”
“是啊,父皇心里拿不定的,我要结交,却又不能过多结交。”穆阳抬起头,道:“这其中的界限,非但我,你也要清明。”
“今后京都的人会渐渐明白,你的态度,代表了本宫的态度。你与谁亲近一分,便是本宫与谁亲近一分。你与谁交恶,便是本宫觉着不可。而本宫的所有态度,都将是宣政殿的意志。无论蛰伏多久,这一点,整个长安都会渐渐明白。”
“是。”禇良这才明白,为何穆阳执意要她住进公主府。
“你的朋友如何交往,该如何就如何,只是有些话,便不好妄言了。”穆阳用心补着纸上的墨,眼见齐整,终于放下拓包。
清潮端着一食盒的点心和热粥过来,两人一起吃了。穆阳道:“你别跟着,再叫上清沐。”
三人同车,穆阳没多说什么,清沐却觉着可惜。毕竟成婚数年,这还是头一胎,偏偏没留下。
将至康王府,穆阳睁开眼,道:“过去了可不准这般说。”
“是,婢子心里有数。”清沐赶忙应承,又撇撇嘴,道:“公主怎么不嘱咐长史?”
“她?”穆阳看过去,笑道:“她这样的闷葫芦,哪里如你一般伶俐?”
到了康王府,方知康王不在。穆阳忖了忖,道:“王妃可方便?若不便,本宫下次再来。”
“劳烦六公主稍候。”府上的人不敢怠慢,延请至偏厅,忙去永嘉的寝殿,瞧她醒着,才通传了。
“便请她移驾过来吧。”永嘉已经更了衣,喝下一碗药。
过不多时,穆阳带着禇良轻步入内,隔着屏风,温声道:“骤然得了嫂嫂的消息,冒失赶来,却浑忘了嫂嫂正是要修养的时候。之前诚璋姐姐赠了我许多平州的好药材,已让长史送了单子去库房。嫂嫂万万宽心,只管养着,将来大好了,姐妹间更好来往的。”
永嘉听她说来细声软语,脑海中想着的却是初见时节,穆阳还是无忧无虑的姑娘。如今这话,少了许多真心。她忍着怅惘,道:“正是六妹妹说得在理,方才陶太医也是这般叮咛的。我都记在心里了,若是入了宫,烦请回禀父皇、母妃,莫要挂心。”
“这是自然。”穆阳就坐在绣墩上,耐着性子,陪永嘉说了好些话,言语间刻意提及几方未曾休整的碑刻,乃江南得来,约好了拓印成稿,着禇良送来。
禇良就站在穆阳的身后,听她侃侃而谈,愈发钦佩。
略坐一会儿,穆阳起身告辞,旁的话没再说。禇良隔着屏风执手行礼,只是告退。
待汇合了清沐,三人重新登车,穆阳低声道:“好浓的血腥气。”
“女子小产,也是鬼门关。”禇良不知怎生了感慨,道:“听来生气不足,也不知要养多久。”
清沐瞧着她俩一个赛一个苦着张脸,半晌后才道:“殿下,长史,咱们去过了,不必为她人如此忧伤罢?”
穆阳没有回答,禇良轻声道:“同为女子,有感而发。清沐姐姐不曾过去,是以不知罢了。”
三人同时唏嘘,马车调转方向,驶离窄巷,恰与返程的康王车驾擦肩而过。
过了七八日,禇良拿着穆阳公主府的名帖,再次登门,将穆阳拓印整理的成稿送上。
这时永嘉服下药,正睡得沉。康王得了消息,着人请她来到外书房,竟是亲自见她。
康王在家只是一息深衣,带着顶四方冠,踱步进来,先道:“免礼了。”他径直落座,才看过去,瞧清楚了禇良不过是个年纪极轻的女子,身着青色长袍,从心底便起了冷淡的心思来,可见穆阳胡闹,既是开府建衙,怎挑了个落榜的女科考生?
“下官谢康王殿下。”禇良直起腰身,将锦盒放在一旁,道:“这是我们殿下整出的成稿,前几日拜访答应了王妃,如今成了,特命下官呈送。”
“六娘有心了。”康王没有选择此时打开,只是问道:“太学中六娘受了惊吓,如今也不大出门。本王如今事务繁忙,但心里也总是挂念着六娘。你告诉她,务必惜身,多养养神才是正理。”
“是。”禇良站如青松,即便是孤身直面当朝亲王,也没什么旁的情绪。
康王转着心思问了几句,禇良答来滴水不漏,更不曾显出旁的,康王便没了兴致,打发了她离开。他拿着盒子,着人送去永嘉住处,回到内书房,瞧着几本折子,若有所思。
方到角门,禇良从养神中睁开眼。车夫是个年轻后生,搬下脚凳,待她下了车,才收拾停当回了马厩处。
从角门先回长史院,禇良喝了口温水,便瞧见清沐的身影。她起身迎过去,道:“清沐姐姐,是殿下找下官么?”
“正是,殿下在凿金阁呢,长史自己过去?”清沐瞧她分明是才进门,想必穆阳吩咐了各门门子,一见她回来,就报了消息。
禇良点头,顺手合上房门,与清沐一起走出长史院。上得连桥,清沐笑道:“东风一来,萧瑟渐去,待荷花开遍,长史再看只会舍不得下桥呢。”
禇良走过许多次这座连桥了,闻言颔首,道:“那为何题了匾额,唤作秋香水榭?”
“你瞧,那些树,都是金桂。到了花开满树的时节,咱们殿下最喜欢黄昏后,在这水榭赏月呢。”清沐说起旧事,忽然住了嘴。
禇良心知有异,事关穆阳,径直问道:“怎么了?”
“只是懿仁太子故去,咱们殿下少有赏月赏景了。”清沐鼓足勇气,道:“长史,殿下心里仍是当你做朋友,烦请多开导于殿下。”
“本该如此,清沐姐姐放心。”禇良心中一恸,连忙应下了。
两人在连桥下分开,禇良脚下飞快,走进凿金阁。
“禇良,快来搭把手。”穆阳听见了脚步声,手下的纸难以截开,就唤她近前。
禇良近来几乎日日会陪她在这凿金阁里,自然明白是在揭拓印。她紧走了两步,伸手托住了撕下一半的纸张,连呼吸都屏住了。
穆阳得她相助,矮下身子,用竹片轻轻划过,才终于揭开了这一张足足三尺的拓稿来。她半蹲着松了口气,才瞧见禇良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仍托着纸,动也不动。
穆阳轻咳一声,缓缓站起身,道:“亏得你来了,否则这张说不得,就得废掉了。”
禇良见她退开,明白是要整拓稿,双手拉平了,落在那些古朴的纂体上,唇角微翘起,道:“臣还是认不出几个字来。”
“慢慢就认得多了。”穆阳和她一起挪步,将拓稿放在宽阔的大案上。她暂且不去想,细细看罢,边点头边道:“甚好,轮廓清晰,用墨油量。”
禇良道:“殿下能告诉下官都写了什么吗?”
穆阳没有推辞,一字字念给她听,遇到十分难辨的,也会停下来,与她分说字形演变。待讲完了,竟至黄昏。
“殿下记心真好,能分得清这些古怪的字。”禇良由衷夸赞,才道:“拓稿是康王接的,臣并没有蒙王妃召见。”
“本也不指望,只是见到康王兄,你……定是得当的。”穆阳转了字眼,是真心信得过她。
拓印,一看就会一学就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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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