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梦,恍若回到孩童,跟在梅妃的身后,读两本书,写几张字,早早拿起刀,在那些石头上,刻着上古时候的字。
夜半醒时,穆阳借着月光,瞥见躺在地上的禇良。她先想的自然是拉人上来,却在手掌微抬后,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若说从前是懵懂,为着懿仁太子亦或皇帝,她做了些事,但在和禇良的相谈后,穆阳有些想明白晓得自己今后要做什么。
昔年李唐有女帝,更有力挽狂澜的懿宗皇帝,她们都曾在这京都长安施展抱负。在这片月光之下,穆阳半闭着眼扪心自问——她无心权柄,也对九闾宫中的御座没甚霸占的欲念。但她想为天下的女子们做些事,解一解她们身上的枷锁,让她们有机会走出乡里,走出闺房,见城池见山林见天地,见书中的月与现世的光。
这份心天日可昭,在今夜之后,绝无更改了。
她的府邸,她的长史,的确如禇良一直做的,哪怕心里再亲近,该做的礼节不可废,否则将来无论是穆阳自己,还是禇良,离开公主府做事,都不好办。
她仿佛在一夕间,想透了那些困扰她的杂念。
好在禇良会一直在身边,陪她去实现那些说出来可谓“妄想”的愿望。
穆阳松了口气,耳听禇良匀称的呼吸声,晓得她睡得很稳,心房里一处温暖似东风。
晨起,禇良不在房中。穆阳瞧见被放下的帘子,晓得是那人心思细腻,让自己多睡会儿,便不忍辜负,转过身养着心神。
半晌后,听得脚步声,窗外传来清潮压着嗓子的话语,穆阳只听得“春柳……盛阳……”,渐渐惹她皱着眉,便坐起身来,扬起声道:“清潮么?有什么事,进来回禀。”
几吸之后,清潮与禇良一同进来,将小小一隅挤了个满当。穆阳坐起身,接过禇良递上的热毛巾,边擦脸边问:“什么事?”
清潮道:“长公主府上的侍女来了一趟,借着送糕点的名义,递了封秘信。属下不敢耽误,自行拆阅,提及春柳,这才找了过来。”
穆阳皱着眉,接过信来。清潮是女官之首,素日里的规矩也是这般,她没因此着恼。
盛阳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皇帝要为春柳营找个归属了。信中盛阳叮嘱她就在家中待着,哪里都不许去,也不准见外人。
穆阳哭笑不得,道:“不准见外人?我与朝臣没甚交情,往来的要么是兄长,要么是小舅舅他们,又有谁是外人?大姐姐可真是糊涂了。”
“殿下,臣以为……”禇良斟酌着,轻声道:“或许皇上之意在殿下。”
穆阳心中悚然,困劲都彻底没了,和清潮一起看过来,道:“你为何有这般猜测?”
禇良还是坚持说道:“臣虽不曾见过长公主,但来到京都这些日子,从风闻里听说过,长公主对朝局从不曾插过手,这些年除却皇上下旨,也不会主动做什么,平日里的心思都在子女身上,可谓贤妻。然这样一个人,突然来一封这样的信,自己却不曾过来,臣猜测是她得了确信,心中实在挂念殿下,才用了个送糕点的借口。”
穆阳慌忙低头,将信细细看过,不过一页纸,是盛阳的笔迹。她皱着眉,道:“清潮,大姐姐可是入宫了?”
“属下这就去打探。”清潮心知事关重大,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去办事。
“殿下也觉得许是真的?”禇良皱着眉,静待穆阳开口。
“即便如今不成,父皇定是起了这般心思。”穆阳站起身,赤着脚来回踱步,道:“这是架我入火棚!实在不妥当!”
“为今之计,殿下先洗漱更衣,用了早膳再行打算,都不迟。”禇良只看过一眼,就挪开了脸,一本正经地谏言。
房中只有二人,穆阳心头火起,本是恼的,听完只转一念,噗嗤笑出声,便让禇良出去,自己更衣穿鞋、漱口洁面,出得门来,嗅到阵阵香气,心中焦躁暂且一清,坐在圆桌旁,拿起竹筷用饭。
却说康王府中,一大清早,便有护卫急匆匆乘马赶往太医院。康王整理着冠带,在康王妃寝殿外焦躁踱步。
片刻之后,他不肯再等,一把推开房门,不顾侍女们的阻拦,径直来到康王妃的榻前。
他嗅到了极淡的血腥味,勃然变色,长眉紧皱道:“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年下来,永嘉性情好,即便是齐人,但王府中的人待她是敬重忠诚的。很快,寝殿里乌泱泱跪倒一片,却无人敢开口。
康王心中忧急,一把拉开帷幔,却见妻子面色苍白。初春的时节,盖着厚重的棉被,唇色却是青紫泛白的。
康王半蹲下身,望着她道:“崇辉莫怕,太医马上就到,请的是陶灵,是女子。”
“早知晓太医院中最年轻的便是她了。”永嘉打起精神,低声道:“殿下,我或许对不住你了。”
“夫妻一体,不必如此言语。”康王尚且懵懂,永嘉却猜到一二,道:“我们的孩子……我恐怕,没能保住。”
康王怔住了。他并不晓得妻子怀孕,瞧着永嘉的神色,也不是有意隐瞒。狂喜和忧急同时冲上脑门,驱散了因太学案子焦头烂额的心境。年轻的男子发觉自己竟是手足无措,半晌后才软声安慰:“你别急。”
陶灵就是此刻赶到的,待掀开厚重的被子,瞧见那血色,便知晓不好。她看向可谓镇定的雍容女子,直言问道:“王妃可晓得自己有孕在身?”
“我晓得。”永嘉没有隐瞒,道:“只是不晓得坐得住还是坐不住,才并未声张。我打算待这一胎坐稳了,再告诉殿下的。”
“请伸出手。”陶灵没什么心思听这些王公贵妇的爱恨情仇,也不在意永嘉本非齐人,她只是放好手枕,屏息把脉。
“不足三月,胎像不稳,没留住。”陶灵有了结论,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道:“下官需开一剂汤药,帮王妃将淤血一类排出来。余下的,将养三五个月,元气可恢。”
康王绕过屏风,道:“陶太医,可否请你照料王妃汤药?”
“王妃年轻,虽是小产伤了元气,却不打紧。”陶灵直言:“殿下,下官隔几日自然会登门请脉,调整药方。今日亦会留下,以防不测。”
陶灵是出了名的坏脾气,肯说这么多话,也是看在王妃小产的面子上。从前有林开文,如今她的师兄孙露白已至长安,成为太医院新的院首,她更狂妄,京都王公贵族亦或朝中重臣,虽知她的本事,却畏惧她的脾气,请又不是不请又不是。
“有劳。”永嘉望向康王,摇摇头。
康王不得已点了头,而陶灵也没因此记恨,从随身药囊中取了几枚新炼制的保神丸,要了碗热水,扶着永嘉吃下。
陶灵自去熬制汤药,而康王从婢女口中得知了实情,此刻在一边坐下,道:“王妃,你我夫妻一体,从前是有不睦,也都过去了。这个孩子,同你我无缘份罢了,别为此事内疚忧心——我是你的夫,便你不说,我竟全然无觉,真是愚蠢失察。”
夫妻一个虚弱躺在床上,一个躬身坐在高椅,却是这几年难得的平静。永嘉早知道康王是个善良的人,但她自己有心结,自做不到真心结交。
“成婚前我答应过你,无论何时都是作数的。”康王却在深深反省,他见识过了帝后真情,也看到母妃在深宫的无奈凄凉,面对永嘉,总会升腾出照拂的心思来。从前是意气之争,如今却又何必?关起门来,他们就是夫妻,对自己的妻子低头又有什么难处?
这般想着,康王也说出了口。他扶着双膝,道:“这个孩子没了,我既欢喜又悲伤。欢喜你肯冒险为我受孕生下子女,悲伤没能留下来。崇辉,我们不要彼此折磨了。”
永嘉别开脸,半晌后,方道:“殿下,多谢。”
康王心中一松,明白她是答应了。他记着陶灵的嘱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默默退出去。
然事连一处,康王本是在内书房自省,关得本求见回禀,终于查到了与南楚勾连的线索。
康王看过信笺,拧着眉思忖良久,沉声道:“备马,本王要入宫。”
宣政殿中,皇帝正和叶清欢下着棋。然而这两个人对棋局,都不算是高手,可见是在打发时间。
棋局过半,反倒是叶清欢稳占上风。皇帝将手中白棋放下,道:“数十年如一日,朕从来都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叶都统,也没几分长进呐。”
“臣不擅此道,和皇上一样,打发时间罢了。”叶清欢也将手心中扣着的棋子放回,道:“皇上得须臾松快,便是臣之心意。”
皇帝对这位心腹大将难得的打趣未置可否,接过柏安奉的温茶,润了润喉,状似无意,道:“朕记着都统有个幼妹,是既读诗书,也习骑射的。”
叶清欢心中一紧,但面对天子,他没有说谎的勇气,只好如实答道:“小妹她如今正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年岁,骑射极好,但……跋扈了些。”
“既是有本事,跋扈算得了什么?”皇帝望向他,道:“为何不见她考本次女科?”
叶清欢斟酌之后,还是选择如实回答道:“她觉得忒没意思。”
“没意思?”皇帝施施然道:“后日,你带她入宫,朕要瞧瞧你这位小妹。”
“皇上!”叶清欢抬起头,难得带着莽撞,道:“她才十八岁……”
“朕的女儿才多大,已经开府建衙了。”皇帝的脸一瞬冰凉,十成十的警示:“朕是看她能否做事,春柳营需要一位统帅,穆阳更需要一位年轻、忠诚的部下。她自己选了长史,朕就得为她选一员好将军。此事,朕意已决。”
正有些僵持,殿外传来通传,康王请求面圣。
皇帝收起了不愉,道:“宣。”
叶清欢请了罪,不敢置喙。只是退出宣政殿,与康王擦肩而过之际,被康王瞧出了那一分的忐忑不安。
对永嘉来说,夫妻的义务而已,情感给不了,只给得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康王慢慢看明白了,觉得公事公办也好,慢慢捂着总能行。
接下来聚在春柳的归属,烫手山芋不假,皇帝已经决定给穆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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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