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元年的女科,随着殿试后的张榜,由京都向各州蔓延。皇帝已经下旨,待上元节后,由林清光、云熙、张落三人主理,将元丰元年女科榜三甲十七人的答卷编修为文集,自太学至州学,由官家刊印发出。学子们亦可购入。
这事是元丰二年正月五日,云熙入宫面圣后,回来说与禇良的。她拉着禇良去了书房,仿佛思虑许久,问道:“禇良,你真想回乡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禇良不好明说,只道:“你也晓得我家里就剩我一人,既无所得,自该回乡务农。我总不能一直吃你的用你的吧?俗语说救急不救穷,还是很有几分道理。”
“我……”云熙与她从宣城一起入京都,一路上仗着自己性情,总拉着禇良玩闹,逼得她从最初的冷面,到如今能说这么些话,自是舍不得她离开。
“什么事吞吞吐吐?”禇良只当云熙不舍,笑道:“今后总能再见,别愁啦。”
“今日入宫,恰是偶遇穆阳殿下在宣政殿,依稀听得是要开府设衙。”即便在自己家中,云熙还是用手捂住了嘴唇,侧着身子与禇良低语:“是以皇上的事说完,我仗着年纪小留了下来,向皇上举荐了你。”
禇良怔住,她晓得穆阳会用些手段,却没料到连云熙都被圈了进去。她目色复杂,望着云熙,道:“皇上没斥责你么?”
“皇上着人去拿了你只答过一题的卷子,看后让我告诉你,后日入宫觐见。”云熙老实回答,浑然不知自己被算了进去。然而即便知情,她也会为了禇良上谏的。
然禇良半晌没声音,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
云熙一着急,径直起身绕过去,按住禇良的肩头,道:“皇上盛宠穆阳殿下,听闻三王待她更是无一不依的,你去殿下府中做长史,也是正六品的官身,难道不比回乡好么?”
禇良还未答话,云熙更着急,道:“禇良,你在山上都不忘苦读,熬了三年,应考之中病倒错过,天意罢了,人力不能更改。然而今时机会摆在眼前,你就要让它白白溜走么?莫不是你觉着去一位公主府上任长史,则前途不明、声名受累?”
怎么就说到这般了?禇良摇摇头,然云熙如倒豆子一般,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天让我朝重开女科,自该以身立命!生前事、身后名,岂敢在怀?”
生前事、身后名,岂敢在怀?
即便禇良早就应下了,然这一句振聋发聩,让她对身边这个总是玩世不恭的朋友肃然起敬。她笑道:“石纯倒是有些横渠的风范。”
“那你到底答应不?”云熙拧着眉,道:“你若不肯,我可就是欺君之罪啦。”
“怎不答应?云熙待我至诚,全然为我考虑,我又怎好畏畏缩缩不肯前行?”禇良起身,退后半步行了礼,郑重道:“云熙,我愿入宫面圣。然结果如何,全看圣意,若仍不成,将来自该再考女科!”
“那是自然!”云熙终于松了口气,道:“禇良,你一定能行的!皇上待臣子们一向和善,你只别紧张就是了。”
“如你一般从容,又能有几人呢?”禇良由衷夸她,道:“我自尽全力!”
知她重诺,云熙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腹。她道:“清考在即,付姐姐、夏姐姐也顾不上一起说笑了。”
“若考不中如何?”禇良轻声问。
“不晓得。”云熙重新坐回去,想了想道:“你知道王皇后在世的时候,也开过一次女科吧?听说也是有考中的,只是她们如今做什么,却是没甚消息。”
“你都只晓得这么点,我还能知道什么?”禇良忍了又忍,打算将来去问穆阳。她道:“想来朝中自会有安排。”
“付姐姐是怎么也不肯回家的,她原是逃婚来的,可真叫我意外。”云熙无奈叹息,道:“也真是的,怎能给自家女儿择了个那般的夫婿?”
这些都是云熙侧面打听出来的,相中的男子是独生的,偏偏成了个赌徒,将百亩良田输了个干净,屡禁不止。按律女方可退婚,然付琴执意,家中长辈却怎生也不肯,拖至如今的年岁。今次逃家,付琴是打算不成的话,即便逃去南楚,也绝不低头。
这种事,禇良就更不懂了。两人皆唏嘘,末了,云熙起身,道:“我回房去啦,那日爹娘要到,我在家中等你的好消息。”
“好。”禇良也起身,她不好独自留在主人家的书房,拐弯回了自己的屋中。不多时夏立妍也回来了,笑道:“小褚,付姐不大高兴,你不操心了,我去陪一陪她。”
住在别人家中,因付琴最年长,禇良便同夏立妍一处。然她年岁最小,夏、付二人接近,此番前去宽慰,夏立妍当仁不让。
“好,若缺什么,叫我一声。”禇良待她离开,才宽衣洗漱,躺上柔软的床榻。
时日转眼即逝,后日清晨,夏立妍拉着付琴,与云熙一道,同送禇良入宫。
一身青衣,外罩素色斗篷,长发用簪束着,再以锦帕包起。付琴轻声道:“小褚,等你好消息。”
夏立妍也笑,与云熙一道,将两只荷包挂在她的腰间,道:“等你好消息!”
禇良抿唇,登上马车拉开车帘,道:“多谢!”
马车里拢着炭,缓缓行过青石板路,来到九闾宫的北边。柏安昨日得了令,也赶着时辰等在重玄门。
核验了身份,柏安道:“请随我来。”
重玄门高有三丈,只是走最边,其巍峨也叫禇良心中感慨。她不敢多言,目光也不腾挪,就亦步亦趋跟在了柏安身后。
柏安年少居要位,又是跟着柏简做事,养出了谨慎的性情。他隐约晓得皇帝宣召一个落榜考生的用意,也觉着禇良看上去太紧张了,待到了思楼外,得知皇帝仍在宣政殿,还得好一会儿功夫,忖了忖上前,道:“褚姑娘,请进廊房稍候。”
“是。”禇良秉持少言少看,柏安便道:“姑娘可有十八?今次落榜可惜,却来了这般机缘,可见否极泰来。”
“我……我虚岁十六。”禇良想着既然转年,虽未足月,还是添了一岁。
柏安瞧着她的身量,细看才发现,仍有淡淡稚气未脱,只是她生得高瘦,已是少年灵气逼人,便易错言,自是由衷赞了句:“少年英才。”
禇良摇头,道:“落榜人罢了,怎敢担英才?”
“禇姑娘请坐。”柏安着人上了茶点,便往宣政殿去。
皇帝正在看奏疏,去岁年末晋州遭雪灾,这一道是上报灾情如何,赈灾进展如何的。
看罢心中不爽,皇帝喝了口温茶,道:“灾民且不说,竟是损伤了大坝。”
柏简不敢应声,果然皇帝拿起朱笔,书写狂草,道:“你去送给工部,让他们派人去看,到底损伤几分。该修则修,却不能白冤枉了国库的钱。”
柏简接过奏疏,轻声道:“皇上,是宣了人过来,还是移驾思楼?奴瞧着,还是宣了过来吧?”
皇帝似乎浑然忘却此事,又看了几本,才道:“宣过来。”
柏简领了旨,着柏安宣人,叮嘱了几句,正欲离开,柏安拉住师父的手臂,道:“师父穿厚些!外头还冷。”
“知道了。”柏简抚过徒弟的发鬓,替他抹匀发际,含笑道:“殿中伺候,多留神。”
师徒自有默契,柏安转身,带了禇良面圣。
宣政殿金黄的琉璃瓦,在朝阳中晃动禇良的眼眸。她收回一点好奇的目光,屏息跟着柏安踏入宣政殿。殿中金砖光华,有着熟悉的香气。
皇帝仍在处置奏疏,瞥了一眼,道:“免礼。”
禇良方才屈膝,闻言正不知如何,柏安提点道:“谢恩就是了。”
礼仪被精简至此,禇良站在殿中,在走神的思绪里,想通了为何穆阳身为公主,却喜欢宫外,乃至京都之外的生活。她喜欢爬树,哪怕爬得实在糟糕,每每有机会,都是跃跃欲试。
不知道穆阳公主府中,可有长得高壮的青松。不知回到京都的穆阳,会不会私下偷偷小试身手。
如此遐思,禇良从最初的紧张不安脱离,站姿也松弛下来。若是细看,她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
皇帝总算看完了奏疏,朱笔也干涸,他才放下。
一个眼神,柏安带着余人离开,甚至连宣政殿四下的控鹤,也得令退开了几丈。
殿门不曾闭合,是皇帝的习惯——冷风让神智清醒,不至为暖意所困。
“字是六娘教的吧?”皇帝想起那道试卷上的墨迹,不等女子回答,便道:“她自小的功底,你与她如出一辙。朕很欣赏你的笔迹——周正严谨,骨肉均匀,很得唐楷精髓。”
禇良长吸口气,道:“谢皇上夸赞,只是微末伎俩。”却不知怎么自称。
“无妨。”皇帝瞧出了她的窘迫,道:“自在一些。六娘在宣城的事,都告诉了朕。六娘只要你做她的长史,朕宣你进宫,只是想看看教六娘做松子糖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让皇上费心了。”禇良总算憋出了这么一句,难怪穆阳胸有成竹。
“字如其人,文章亦稳妥周全。若朕来选,你也不错。”皇帝点着头,道:“你很稳重,比六娘要稳。她要开府建衙,有些事朕心里再回护,也不好明着来,是得有人做她的秤砣。”
“禇良,你年轻,见识尚浅,这不是什么缺点。但文章中有珠玑,可见你胸襟广博,只待时机。你可有表字?”皇帝越看越安心,他信重穆阳、宠爱穆阳,也担心穆阳只是想强留了宣城的玩伴,身为父亲也只好答应,然看罢文章,喜她文章中的质朴和较真,也晓得这篇文章的背后定是日夜苦读,加上这一笔好字,和藏在璞玉外壳下的少年意气,皇帝已然在心中答允了。
禇良道:“不曾有表字。”
“嗯,朕与你一单字。”皇帝展颜,温和笑道:“字‘潜’,朕知、你知,你可告知六娘,却不能叫第四人晓得,此字是朕取的。”
穆阳很聪明,明白告诉了皇帝禇良的来历,再让皇帝自己面试,万无一失。
生前事、身后名,岂敢在怀?云熙的襟怀可见一斑。
日更熬不住了,一、三、五、七更,还是早11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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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