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心里升腾起不满来,然而经历这些事后,她也学会了收敛,便道:“过几日,父皇会召见你。我会想个稳妥的法子,不叫外人知晓你我本就相熟。”
禇良怔了怔,有些不懂为何要大费周折。
穆阳只盼着能和她多待一会儿,轻声解释道:“你可知公主开府意味着什么?”
禇良叹道:“有几分猜测。”
“我朝虽开明,尚无此等公主。”穆阳几乎是轻吟着:“懿宗后,无不防备。然我大齐三代帝王却并不在意,尤其是父皇的想法,不大一样。若是以亲厚论,要开府也该是盛阳大姐姐。只是……所以父皇去岁问过我,我想了这么久,还是决定开府!”
“唯有开府,我才能名正言顺与朝臣接触,才能有自己的人,继而做更多的事,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小心翼翼在事后谋划。”穆阳为着女科殚精竭虑,有些懂得王皇后先前的一颗赤心,但她年岁尚小,有了方向,却还是不能足够参悟。
“然而公主开府,朝臣定不肯的。”禇良低低附和:“今次女科,不是谋定后动,也差点功亏一篑。”
“天下女子行事艰难,总要有人探路。”穆阳展颜,笑中有笃定,问道:“你说呢?”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山中的清净岁月。
添了茶水,这才叙起别情。禇良那边没什么特别的事,有穆阳的打点,她被这般暗中护持着,守完孝下山,田地也没有荒芜。只是没过多久,就将心思放在了应考上。
穆阳这厢的事,说起来波澜太过,她只捡了些趣事来,末了又道:“你也晓得的,二哥哥……唉。”
便是她如今仍以素色服侍为主,就知穆阳始终惦念着故去的兄长。禇良口拙,半晌后才道:“殿下节哀。”
这话倒让穆阳莞尔,道:“这是我从前提过的点心,你快尝尝。”
天色渐渐黯淡,二人走出禅室,望着满园寒梅。
“说了这么久的话,全都是繁琐的事。下次我们再来,只赏景才好。”穆阳觑了她一眼,打趣道:“你吃什么了,怎么比我都高了?”
禇良笑道:“五谷杂粮,没什么特别的。”
按着穆阳的意思,今晚就该去拿了行李回公主府。然同在马车之中,禇良思忖后道:“殿下,这样不合适的。外人并不知我与殿下熟识,这样很好。但还未开府我便住过去,总与殿下声名有碍。左右没多少日子,待皇上下了旨,顺理成章岂不两全?”
穆阳皱着眉,却也觉着禇良的考虑才周全。她将琉璃印重新拿出来,道:“那你可还要还给我?”
“不敢,今后随身带着。”禇良本也舍不得还,忙接过来,指尖抚过刻字,心中一动,打算今后再问。她想了想道:“回头我找个璎珞,就这么挂着,藏妥当。”她朝自己的衣襟指了指,穆阳却撩开车帘,道:“清潮,你快马回府,取几条能坠玉的璎珞来,我们太学外碰头。”
清潮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去办。
“这有什么好急的?”禇良没拦住,只是将琉璃印紧紧攥进掌心了,道:“不会丢的。”
“我是公主,支使个人罢了。”穆阳眨眨眼,道:“前几日你醒过来,见到送饭食的侍女了么?”
禇良颔首,却听穆阳道:“那是我身边的女官清涟,从前你见过的是清沐,只是当时唤成了青儿,方才走的是清潮。今次听你的,但我还会着清涟给你送吃的。”
禇良望着她,道:“殿下,我已经长大了,能养……”
“你一直都能养好自己,我都知道。”穆阳软着语调,道:“我只是找个借口,写信给你嘛。你都在京都了,这么近却不能时常相见,可不准像从前那般,隔那么久才来一次信。”
马车压过一处起伏,车内的人各自稳了身形。禇良低下头,说不清心潮的起伏,她只听得见自己答应的声音。
清潮骑马,倒是比马车要快。她不清楚穆阳忽然要璎珞一类做什么,干脆连带着丝线等都带了来。
穆阳要了琉璃印,将印钮上本带的流苏拆了下来,又上前比划长短。
猝不及防的,两条手臂明晃晃挂在禇良的脖后。她不敢呼吸,直到穆阳松开,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选了靛青的丝线,飞快做起了女红。
这活计禇良是不怎么会的,见她就着车内的灯盏,十指纷飞,看上去就觉得眼花缭乱了。
一条结实的绳结很快打好,穆阳又比划着勾出了璎珞,将琉璃印藏进去。她指着上头的米珠,道:“拉这里就能打开。”
禇良道:“我记下了。”
“快戴上!”穆阳催促着。
禇良不及细看,依言戴好,收进怀里。
“那……你等着父皇宣召吧。”穆阳望着她,道:“只当不知,旁的我来安排。”
“好。”禇良颔首,道:“殿下,我就先告辞了。”
禇良的身子探出了一半,又折返回来,带着些微窘,余下皆是笑,轻声问道:“殿下,我带过来了些霉豆腐,给你带回去?”
穆阳心中暖极了,颔首轻笑:“今晚我用霉豆腐拌粥吃。”
这一夜,风吹枯枝,好似带来了些许春意。
穆阳屏退了旁人,慢慢吃了两碗粥。这样寡淡的饮食,她心里却升腾出暖意,能驱散孤枕冷寒。
懿仁太子过世后,一切都太匆忙了。赶鸭子上架,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从前她信懿仁太子,信居在宣政殿中的父亲,信远在平州的赵诚璋,也信她的姐姐、兄长们。
可如今,穆阳也晓得,这些信重或许哪一日就会裂开,细小的裂缝会成沟壑,还是被弥补,谁又能说的准?
大雪接连下着,很快就到了年节。懿仁过世后,这算是难得热闹了。皇帝在拾翠宫设了家宴,让子女们留宿宫中。席间难得露出老翁般的笑颜,抱着赵王带进宫的孩子,逗他吃糖。
穆阳很安分,坐在梅妃身边,与梁王吃着酒。
“六娘,还是别参和了。回头我与父皇谏言,公主就该有个公主的样子,太危险了。”梁王长高了些,人更瘦了,为近来皇帝的所作所为,也生出些怨气,也是当真要为穆阳说道两句。
“五哥哥,我无事。”穆阳低着头,道:“这时节,你又什么打算?”
“先退婚。”梁王瞥了眼自己的母妃,道:“我是真的无心,父皇如此试探,却是不必了。平白耽误苏家姑娘,倒给我多添一桩罪孽。”
“谨言慎行。”穆阳深知皇帝的打算,是要看看他们三人的心思,是绝不允许他们临阵脱逃。
“六娘,我怕什么?”梁王狂饮一盏,却听到她说:“怎么?母妃的安危你也不在意么?”
梅妃是听着他们说话的,面不改色,一味吃酒。
梁王怔愣,继而苦笑,苦笑后又狂笑,不住饮酒,很快便醉了。
“六娘,你说与他作何?我本是不在意的。”梅妃先与皇帝请了罪,才着人扶了梁王退下。
穆阳道:“母妃,旁的不论,五哥此时绝不能退。父皇要看的,还有三位皇兄的心。”
两人就在这家宴上说起这些话,躲着旁人,就像是寻常母女。
“我本想着年节后,便请旨出宫,寻一处道观修行,看来也不必去了。”梅妃是真这般打算的,然今夜弄了这一出,她深信穆阳,只道:“真打算开府?”
“是。”穆阳深吸口气,道:“母妃,厉害我都晓得,放心吧。”
“儿行千里母担忧。”梅妃清冷的眼眸里,这一次真的染上了忧愁,她道:“六娘,皇上是不忌惮女子掌权的。可除了皇上,你要防多少人?五郎蠢笨,无法为你助力,你得争取到昭阳郡主,才能稳得住。”
“为何?”穆阳望着梅妃,这位她的养母,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话。
“皇上是马上天子,这些年一心扑在文治上,你可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打下的半壁江山。”梅妃点到即止,起身迎上贵妃,道:“武姐姐,让你见笑了。”
“五郎少年心性,一家人有什么见笑不见笑?”武贵妃拉住她的手,冲穆阳笑,道:“五娘,若得空了,去你四哥家里看看王妃吧。”
席间并没出现永嘉的身影,穆阳闻言知其另有深意,果然武贵妃坐下后,轻声道:“日前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
梅妃微微皱眉,低声道:“苦了她,本是南边人,还是不惯京都的寒冬。”
“谁说不是?”武贵妃叹息,道:“只等着孙院首到了京都,请去王府,好生调理才是。”
“姐姐宽心,永嘉年轻,好生保养着,总会好的。”同为女子,梅妃难免面露同情,又与穆阳道:“得空去瞧瞧她,多宽言一些。”
穆阳只好答应。
宫中的家宴状似寻常,又在处处显露出诡异来。
从太学搬去云熙家中的禇良,如前过着日子,说起寒梅,也只说景色别致。
云熙的父母因大雪,没能赶来。四个姑娘聚在一处,热热闹闹过了场年节。
待将三人都送入房中,禇良抓着领口,望向天边。
其实什么也看不分明,然她知道,穆阳就在东北的九闾宫中,心才能渐渐踏实。
初初猜测到穆阳的身份,禇良是想着永远离开这里,好叫宣城的过往,彻底藏进时间的角落里,不再对穆阳产生别的影响。
实际上,在穆阳开口之后,禇良心里就答应了。她还太年轻,读书再用功,心思却单纯,也没什么手段。然而她心甘情愿答应,如穆阳所说,有个自己人在身边,才能安稳。
她喜欢“自己人”这三个字,藏着理所当然。那她留下,亦是理所当然。
希望再快一些,哪怕要面见天颜,踏上不知归处安在的旅途。
梁王:娘,是亲生的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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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