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天光尚早,归来才是午后。付琴、夏立妍眼见她的神色,便知大事能成,含笑道喜。
“云熙往城外迎父母,咱们都以为你得到晚上才能回来。”夏立妍端上热茶,道:“可见小褚人品贵重,皇上惜才,没让你候旨太久。”
禇良想了想,道:“等了半个时辰吧?皇上在看奏疏,宣召也不过盏茶功夫。”
“那你何时上任?”付琴侧过眸,她到底年岁最长,道:“小褚,即便为公主府长史,也莫要忘了,万事秉持本心。”
“不错。”夏立妍撇过脑袋,道:“虽没有风声传出来,但皇上既是首肯,你还是尽快去一趟公主府吧?左右云熙回来也得一阵子,这里过去应该不用许久。”
“这会不会……”付琴抿着唇,然一转念,亦赞同:“你就不该回来,应该直接去的。走走走,我们送你。”
“……这,不用吧?”禇良是晓得穆阳要与她在外人面前避嫌的,只是三言两语的,怎就叫她去呢?
“怎能不用?我俩陪你。”付琴站起身,道:“无论公主愿不愿意皇上选出来的长史,但这是你的礼节,不可废。”
“我晓得了。”禇良拉住她,道:“然我是要入公主府做事,你们却不能去。你们清考在即,今后都是要在朝的,殿下府上,你们不便去。”
夏立妍尚不及反应,付琴却明白了,她道:“小褚果然周全,我竟都想不到。嗯……皇家贵胄,你也不必预备礼物了。”
屁股还没热,禇良已然从侧门出来。车夫一听,虽显得为难,还是驾车过去。
远远望见公主府的门楣,车夫道:“褚姑娘,老儿定是进不去的。你谨慎和善些,莫得罪了公主府。”
“是。”禇良深吸口气,待马车停下来,缓步下车,整理了衣裳走过去。
门外的守卫是丹领校尉,瞥了一眼,认出了人,道:“褚姑娘,这时候来作甚?”
禇良诧异,那人道:“褚姑娘在考场晕倒,宋校尉帮了你,我在旁有看到。”
“多谢了。”禇良忖了忖,道:“我欲求见殿下,不知可否通传?”
“好说,今日公主不曾出府,待我通传。”校尉笑了笑,带她来到门房,道:“请稍待。”
如此枯坐,不多时,清涟便过来了。她道:“褚姑娘?请随我来。”
禇良认出是在太学照顾她的人,默默松口气,跟在她的身后。她是第一次来,走了半晌才停在一处小院外。此时再无旁人,清涟含笑道:“宫中递了消息,殿下正高兴呢。只是不晓得褚姑娘敢来,否则只怕要乐上天。”
这般打趣,也被里头的穆阳听了个正着。她道:“清涟你个坏丫头!”
清涟眨眨眼,道:“禇姑娘自去吧。”
小院不过两进,种着各色树木,清雅别致。穆阳就站在影壁,待她走过来,拉住欲要行礼的人,道:“这里没别人,不妨事。”
“你怎么来了?我想着你不会来的。”穆阳拉着她,半是叹息,半是高兴。
禇良说了缘由,道:“旁人都与了借口,我得巴结好上峰,我自然来了。”
“嗯。”穆阳满心欢喜,领着她游览小院,道:“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宅子,书册还没放满,因旨意未下,牌匾也只能缓缓。这里是书房,这里是琴房,瞧见那个朱门了么?从那出去,连着飞桥,过去不远就是我的住处了。”
小院分内外,每推开一扇门,都可看出布置的人有多用心。禇良本还打算云熙家不远,再待一阵子,攒够了钱租个近些的也好。
哪知穆阳连这等小事都布置好了?
两进不大,末了坐在卧房,高几上摆着腊梅,幽香阵阵。
穆阳道:“你呢?若不喜欢,我让杨繁给你找住处,但也不能太远了,不方便。”
禇良低着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两人云泥之别,偏偏穆阳待她从来赤诚。士为知己者死,或许旁人看来是攀附,她却只想着要好好帮衬穆阳。
“真不喜欢么?”穆阳有些沮丧,她早就布置这里了,位置要好,不能逾矩又要离自己近一些,禇良肯读书爱读书,书本也都是她精心选的。一应家私端看细腻,便知她费了多少心力。今日得了消息,自然又过来瞧一瞧,唯恐缺了什么,正转着圈,便得了禇良求见的信。
她见过禇良最狼狈的模样,更晓得她骨子里的执着坚强,从前的风雨不曾击倒了她,今后只会愈发强健。
若这人执意不肯,也只好作罢了。
“喜欢。”禇良抬起头,看着她,道:“沐姐姐,从前我还会想,你家里多有钱呢。”
“啊?”穆阳怔了怔。
“原来这般有钱!”禇良说罢,自己也禁不住笑了,道:“今日我来攀附,但和她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正月结束,父皇便会下旨。”穆阳晓得分别在即,长出口气,道:“禇良,今后坦途亦或艰险,我绝不负你。”
“沐姐姐为我知己,士为知己者死。”禇良眼眶一热,突然想起皇帝的话,道:“皇上为我拟了个表字。”
穆阳还沉溺在不知所以的情愫中,愣了片刻后,才追问。得了皇帝的话,她微微皱着眉头,参悟之后,道:“父皇这还是……第一次给外人拟表字。”
臣子心中,皇帝没甚大的转变。他依旧体察民情,依旧锐意进取。他肯听谏言,然在某些事上一意孤行。
譬如女科。又譬如储君之位。
朝臣们察觉到皇帝驱三王的打算后,除了天然与三王加亲的,甚至都不敢站队。在他们看来,储位最终还是要皇帝首肯,天家竞争,这时候脑子一热,到时候脖子一凉。
然细小的衍变,只有皇帝身边的人能察觉分毫。
譬如柏简。又譬如穆阳公主。
目下穆阳尚不知如何去形容,她只是敏锐感受到丝缕不同的风,连应对都谈不上。
而禇良虽也机敏,然她才入京都,只见过皇帝这一面,等了半晌不见穆阳言语,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别想了。”穆阳如在宣城的时候,抬手轻弹禇良的眉心,笑道:“你那位新朋友真不错,一听我要开府,便在宫中拦着我,为你求职位呢。”
“云熙?”这一下不痛,酥酥麻麻的,禇良迟了片刻,跟着含笑道:“她是这样的,家里做砚台的营生,我在女科州考考场认得的她。”
“嗯。”穆阳略一思量,道:“既是做砚台……云家的,哦,我晓得了。她家里的歙砚的确很好,在南楚更得文人喜欢。你们是朋友,她没送你么?”
禇良如实回答,道:“但用惯了旧的,一直用的还是那方砚。”
“那可是前朝的端砚。”穆阳带着点矜骄,道:“本是带出来想着不透身份的,但与你用恰好。”
“是好,特别好。”禇良跟云熙相处久了,渐渐懂得去分辨这些,怪道云家几代人做这行营生,也说难找出那一方砚。
“我在宣城带回来的金石碑刻拓本,都没时间收拾。”穆阳低低抱怨,道:“彩鸾峰上你帮着我拓下的,收在樟木箱子里,都没打开。”
禇良晓得她有多喜爱这些,想了想道:“你教我,我们一起整理?”
穆阳便等着这句话呢,含笑答应了。时辰不早,她道:“诚璋姐姐不放心,遣了她身边的人赶回来护着我。这次多亏了她,否则还不知闹哪样。这些日子她回郡主府,下次你们见见。”
忽而听得陌生人,禇良正想问缘由,却听穆阳道:“她和我差不多年岁,那年我回京都,诚璋姐姐就把她送了过来,读书习武的。最初那股劲,和你真像。”
因那一句“和你真像”,禇良胡思乱想了一路。她很想问是因为相像的缘故,穆阳的言语里提及才会透着亲厚,还是别的。
这一想就到了地方,云家的人都到齐了,禇良进屋的时候,菜上一半。
云岚、苏见生在宣城就认得禇良,从云熙口中已得知她的经历,彼此相见了,苏见生宽慰道:“虽是长史,但也是开了先河。你年岁小,怕是要起些口舌,只别去理会。”
“是。”禇良心中本就与苏见生亲近,也就按商量好的,道:“今日拜见殿下,殿下得知我暂在你家里住着,给大伙都带了份礼物。”
云熙探过身,道:“真的?”
“自然。”禇良笑着取下身上背着的褡裢,道:“你瞧。”
穆阳与每个人预备了一只荷包,内里揣着火石、醒神油等,皆是在宫中行走,方便取用的。只是做工比外头精细些,也让三人开了眼界。
“倒是多谢殿下了。”付琴拿过那只绯红的荷包,轻声道:“若得考中清考,才好佩戴呢。”
“考上与否,我都是要戴着的。”夏立妍很是喜欢荷包的针线,当即悬在腰间,与云熙道:“你呢?”
“戴!”云熙转着眼,道:“但先祭奠了五脏庙!”
几个年轻人兀自高兴着,苏见生却听出了禇良的隐言——大抵是要搬走了。她与丈夫对视,见他满是宽慰,便将悬着的心放了回去。连素没谋面的人都肯礼待,何况要入府做长史的禇良?想来这位六殿下,也不是个严苛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