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重归南楚之后,新的楚皇根本没有还居旧都的打算。上康城中拔地兴建起新的皇宫,许是因着短暂充作公主府的宅子恰好在范围内,亦或是楚皇仍旧对离去的女儿耿耿于怀,公主府被拆除、深挖,成为了新皇宫中的一隅深池。
安抚建邺民心的差事,交给了年幼的东宫太子。项承没有推辞,在东宫太傅的安排下,点了朝中一些臣子,在禁军大将军魏无伤的护卫下,重新回到了建邺。
项承执意要走北门,待车行门外,年幼的太子跳下马车,望着城楼沉思。
魏无伤等得久了,怕他年幼累着,下马上前,躬身道:“太子,请进城吧。”
“魏将军,那天就是长姐抱着我,从此逃离的。我记得城门塌陷,更记着长姐抱得那般紧,脚下踉跄,跌了很多次,都没有松开我。”项承眯着眼,叹道:“我们的故都,这才多久,倒是叫齐人修好了。”
北门甚至比从前还要高,威仪更甚。项承就这般走进建邺,看向两道的平民,紧绷着唇角,与魏无伤道:“魏将军,是否晓得父皇册了羽林,今后皇宫戍卫,与禁军无干的。”
这是个陈述,魏无伤怎会不知?楚皇生怕忠于东宫的禁军颠覆了自己的宝座,羽林的令牌甚至自己握着谁也不给。
“无论如何,只要太子在,楚国就有希望。”魏无伤长出口气,道:“齐国毁掉了船只、拿走了军需……这些都无妨。”
“但他们对百姓,是比我楚国好。”项承看得明白,大战之后,平民百姓对自己这个回来的储君,行礼是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然内心深处并无多少敬意。甚至因为齐太子安民的手段了得,虽是归还建邺,但也下了令旨——奔齐者,可为民,税赋无不同。
这些日子因此冒险渡江的数不胜数,若项承不能在短时间安抚民心的话,只怕逃脱者愈多,这建邺城,不废也废了。
弘康十七载,对郁离来说,时间是怎么拆都不够用的。她先是往返在公主府和郡主府之间,身量也从不足马高,到隔着座具能看得远了。隔一日会有博士来讲学,穆阳无事的时候,也会留在府里,将她带在身边随时提点。自她能写出一封信后,每过二十日,便会写一封信,和穆阳的书信一起,随着驿站一站站送去平州的行辕。赵诚璋也有回信,虽很少,但每每收到,郁离总得看上十几遍。
其实远在平州的赵诚璋,在第一次收到郁离的信后,也总是盼着她的信。只是她并不是总在行辕,才显得回信寥寥罢了。郁离的信不会很长,最多两页纸,字写的称不上多好看,但胜在每个字都工整,又有点力透纸背的意思。行文也没有让人多思的地方,直白又简洁,写春柳营的柳树好,就是“好看”两字。
赵诚璋的笑意根本藏不住,每封信都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舍得存起来。
这日先读完郁离的,才拆开了穆阳的。穆阳信中说太子如今只理半日事,而皇帝也不再整日价高坐朝堂,便从懿宗年间事,启用了政事堂。而她自己,在幕后推着女科的事儿,先从州学修缮开始云云。末了,提了一句,郁离生来约莫寡言,但无论识字练武,皆用心用力,毫无松懈。
赵诚璋默默叹息,那几位或多或少都对郁离有所揣测,唯有穆阳,赤子之心从无更改。皇帝让她以这种方式参与朝政,是有王皇后的缘故,但……到底不是最稳妥的。
皇帝是个深谋远虑的帝王,这些年她看懂了一些,看不懂的才是多数。他能力排众议,让自己领兵平鲜奴,又得平州、湖州二州刺史,听说此前朝中起非议,也极快压住了。但赵诚璋能确定,皇帝是在为太子登基铺路了。
思虑之后,赵诚璋研墨捉笔,先给穆阳公主写着回信,也不过老生常谈,叮嘱她做事莫要着急,但也不怕得罪人,只要有她在,平州的大军都会是她的后盾。女科一事太过要紧,定要守紧口风,不能外泄,今后信中也别提了。若事不成,大不了就来平州,躲个三年五载,也就过去了。她又写到郁离,谢穆阳照料,但玉不琢不成器,总得要她自己摔打出来。
一念至此,赵诚璋的心思飘走了。或许初见只是怜惜,如今她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份不同的惦念。她在战场上时不时走神,也因此对那六个男孩多有照拂。身边的思退早早猜透,但他们恐怕都不能明白自己留下郁离在长安。
狠狠甩了几下,暂且将儿女情长挪开。赵诚璋一口气写完余下的话,洋洋洒洒写过几页纸,更是将冬天那场计谋写了个清楚。她总是希望穆阳高兴的,便将此事当成了趣闻写进信里去。
待到第二封信,是写给郁离的。赵诚璋踌躇起来,怕太冷淡伤了人心,又怕流露了些许心思,吓着了人,直到笔尖的墨都凝了,她用手捻开,重新润了笔,才将字句写下。
平州战事顺利,春后常居行辕,不涉险地,莫挂心。习字练武都是持之以恒的事,切记贪多嚼不烂,总能学有所成。既得了春柳军籍,便是个军人了,务须听令,但也不必怕事。前有思贞,中有穆阳,再不济太子就在东宫,都可以找,不怕麻烦。
骑马也慢些,那匹马性子再好,你却是个新手。待将骑术精进,再贪策马迎风之痛快,并不算迟。
读书须静心,书是好物,短时尚不知,长远方晓得书中真意,真真要紧。届时,盼郁离明理明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待到落款,竟又凝笔,半晌后才潦草签下“昭阳”二字,又取来小印,朱印落在了封号之侧,颜色绚烂夺目,似是朝阳一般。
赵诚璋看着朱色叹气出神,半晌才封好用火漆。
信送回长安,又是一年中秋。宫中的桂花树开了花朵,阖宫都弥漫在了香甜的桂花香中。
宫中照例,开了家宴。穆阳问过了郁离,知晓她拘束,放了她回郡主府歇歇,隔两日按时去春柳点卯便好。
家宴摆在临水的得闲阁,摆了三大桌,分主次各自围坐了。皇帝自然坐在居中之处,身着一身素色窄袖长衫,网巾之外崭新,颌下胡须打理整齐,倒是有点儒生的架势。他率先举盏,朗声道:“中秋好景,自家团聚,此盏饮罢,都不必拘束了。”随即满饮一盏菊花酒,眼眸里满是笑意。
盛阳长公主的二子二女先坐不住,从侧殿孩子那桌过来,抱着皇帝的腿不肯松开,童声稚嫩,都是在要节礼。皇帝抱起最小的外孙女张榆,笑道:“都备着呢,偏你们几个最急。”
柏简捧着锦盒上前,内里都是宫中新制的轻巧玩意,逗孩子最合适不过。几个小人喜笑颜开,各自得了好,又带着太子的女儿,欢欢喜喜闹腾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赵王便道:“偏昌哥染了风寒不好入宫,平白错过父皇的好玩意。”
“怎会少了?早早便差人送过去了。”武贵妃笑着回了话,也饮了一盏菊花酒,和梅妃坐得更近些,低头一起说着话,倒是有说有笑的。
因是孩子的缘故,此次家宴,赵王妃刘雅也没能入宫,在家里陪着生病的赵昌。赵王夹在太子一家、康王两口子中间,觉着无趣,便拿起酒,走到临水栏杆处,瞧着逐渐升起的一轮明月。
他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帝也来了。待反应过来,不由尴尬笑道:“父皇又吓唬我。”
“想家里人了?”皇帝不以为杵,随意靠着栏杆,微风拂面别有一番清爽。
“这不都是儿臣的家人么?”赵王先解释了一句,又道:“自打成亲,这还是第一次不和她同过中秋,昌哥毕竟病着,儿子心里惦记”
“朕明白。”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却问着正事:“在杜陵军觉着如何?”
赵王缓了缓,才从方才的情绪中转过念来,笑道:“儿臣志在疆场,从前对父皇派二哥去江北的事,总是有些芥蒂,如今却尽去了。”
“怎么说?”皇帝眉间轻挑,等着儿子回答。
“兵者,不祥。即便儿臣只是练兵,从未踏足真正的战场,这些日子历练而来,对此话也算有些领悟。父皇离开战场这么些年,但军中最敬佩的,仍是父皇。父皇昔年帐下分出去的将领,亦得敬重。儿臣仰仗父皇威仪,也狠狠吃了苦,才得了些许敬重,实在是汗颜。”赵王据实回答,却见皇帝轻声道:“这就是朕不得不让你们兄弟掌兵的缘由。”
“成文,你记着,二哥儿是不可能再次随军出征了,但朕若不在,那些老人们未必便能服他。朕把诚璋送去平州,非是你不行,而是你之长处,在于野战骑战,对庶务着实不通。而诚璋心性坚韧,这些年碍着出身的缘故,朝中多有非议,反叫她老成持重善思善谋。平州被鲜奴霸占那么些年,百姓过得苦不堪言,非得军政出自一手,才能尽快平稳。如此一来,才能与晋州互为支撑。杜陵军只是吾儿的起点,将来的天下,总有你驰骋的时机。你切记,莫要忘了今日父皇的嘱托——天下大治,非太子不可;然将来踏平南楚三州之际,才是你真正立功之时。你与太子是一母嫡亲的兄弟,要互为依靠。”
赵王性鲁莽,然是个纯孝之人。他听着父亲轻言为他解惑,眸中缓缓盈出泪水,低声道:“儿臣谨遵父皇口谕!将来唯奉二哥,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必遭天谴。”
皇帝抬手,忽略了年轻的脸庞划过的泪珠,搭在他的肩头,道:“好生做事,大齐总有你一席之地。”
在这里的配置,将来太子继位,赵王掌军,康王掌庶务,班底稳固。
只是太子快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