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在皇帝的手段之下,各有期盼各有作为。
遥远的平州东北,新垦出的良田,在烧过荒后,又等来了及时雨。春雨贵如油,细细润润了几天,让这一片土地焕发出了生机。
有经验的兵拿着农具恳着好地,彼此通着消息,打算种下麦子,等收获了弄成面条,犒劳犒劳肚腹。
耕牛也从平州南部、湖州及时送来,带着犁、带着优质的种子,在崭新的田间落地生根,发着新芽。
赵诚璋卷着袖子抓了一把新土,判断着湿软程度,默默颔首。
思退同她一起蹲着身,道:“郡主,绿油油一片,长得果然好呢。”
“可惜了。”赵诚璋笑了笑,道:“这次回行辕,起码要到秋日。我留了华墨,你呢?”
“我自然跟着郡主。”思退不曾多思,半晌后才道:“郡主……你这开荒,有旁的目的?”
“是啊。”赵诚璋站起身,双手都是泥土,接过思退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抹了抹,方道:“这些鲜奴逃进了山林里,便以为我没了奈何。过得几年他们再作乱,难道我这辈子都留在这边陲打野战追着他们的屁股?此次非得灭了他们。”
这话里的意思,思退约莫有了猜测。她笑道:“留给华墨吧。平州不比中原,什么都晚一些,我先随郡主回行辕,到时间了再来,岂不两全其美?”
“偏你聪明。”赵诚璋跨上骏马,就沿着田垄缓行。过不多时,华墨徒步赶了过来,帮她牵着,问道:“将军,此次回去,几时再来?”
赵诚璋瞧着耕种的士兵们,笑道:“我就在行辕,等着你们的第一石粮食送去。鲜奴都逃进山里了,酷寒难耐,过了一个冬,剩不下几个人。若是这点你们都应对不来,便是白跟了我这几年了。”
这言下之意是从此长驻行辕,并不打算再来了。华墨淡笑道:“将军所言甚是,将这里的土地积肥,再迁回百姓,京都定要大大封赏了。”
彼此相视无言,赵诚璋在此多留了一宿,翌日清晨,便带着亲卫回到了位于后方的行辕,将精力大部分集中在了庶务上。
她甚至亲去了一趟州府柴城,查看州学修缮进展如何。别的州如何赵诚璋不知,但其中内情,她既然知晓,自然是要出力的。是以查看之后,又叫了人来再三叮嘱。
没在柴城待几日,又打马赶回行辕。华墨那头的消息五日一报从无间断,赵诚璋细细看罢,心知计划顺利,只等最后的收网。
在这些军报最下面,放着带有穆阳公主府火漆的信封。赵诚璋拿起,发觉份量有异,心有所动,拆开之后,果然是两封信,穆阳和郁离的。
她已经前往东宫,在春柳营待了些日子。信里说起还得在三日内背下长长的春柳营军规,有一些抱怨的意思。
赵诚璋不由莞尔,这条规矩还是她定下的。想起郁离那张脸,她又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将日子拉长一些。
春柳营规矩极严,军服却最好看。春日薄衫、夏日柳绿,这两身郁离用了她所能用的词汇表达着自己的喜欢。驻扎之地遍植高柳,正是抽芽发叶的时节,一阵风过去,又凉快又好看。
信末,郁离说自己快要去头一班戍守了。大约一高兴,字尾都有些飘,那“守”的一点甚至戳的纸都要破。信中夹了一片柳叶,随着时间消逝,业已干透。
赵诚璋小心取下了那片叶子,思绪恍惚。
春柳营春夏之际,总有些人喜欢摘了柳叶,插在网巾之间,总叫模样别出心裁。曾经她也是这般做的,柳叶的清香总叫人忘却校场演练的疲倦,嚼入口中清苦中,又有旁的滋味。
想来郁离是不会这般招摇吧?她那如受惊小兔一般的眼,连对视都没有过几次。
思退进来的时候,就瞧着郡主将军似笑非笑,右手长开,掌心搁了个什么东西。她只当没看见,道:“郡主,华墨的急信。”
行动走在了思虑之前,赵诚璋藏起了柳叶,将还未读的穆阳的信放在最上面,抬头道:“未到五日。”
“是。”思退只当没看到,道:“郡主,我们也该准备了。”
“厉兵秣马了多时,总得做完事。”赵诚璋拆开了军报,如愿看到约定好的暗语,这下笑意愈盛,道:“你且先去,五日后,咱们汇合。”
“是。”思退松了口气——但愿这个冬日之后,再无鲜奴作乱。
去岁,细作们传来了好些条消息。其中两条相左——一条说鲜奴逃入山林不过千余,且并无几个女子,带去了些御寒衣物、刀枪箭弩,打猎尚可,再有所图却是没什么余力。另一条则道,鲜奴王拔烈小奴藏进山林起码三千精锐,皆为披甲者,靠着熟悉山野吃喝暂且不愁,只是拔烈小奴立了誓,即便不能重霸平州,也要让赵诚璋吃些好果子。
彼此互埋了细作,这都是寻常事。不同的是,拔烈小奴并不知道赵诚璋到底埋进去了多少细作,而鲜奴王留下的早就被赵诚璋扒了九成九,还能传消息的,则是故意为之。
花费那么大力气巡边、开荒,都是为了将这场戏唱到戏台上,引来观戏欲上台的拔烈小奴。赵诚璋提前封堵了逃往白头山的路,设卡极严,便是为了确保她想请上台的,一个都不少。
秋收正当时,当最后一株麦穗割下,满场只有忙来忙去的耕兵,五六层戍卫减到仅有粮仓附近的百人队,拔烈小奴彻底动了心。
他需要这批粮食,需要齐人为了屯边带来的牛马、盐铁。更需要随着秋收迁徙而来的一百来号女人,为他的部族繁衍子嗣——至于血统是否纯净,则不再是第一考虑了。
随着藏的最深的细作送来最后一则秘信,拔烈小奴下定了决心。他要杀光在这里屯田的齐人男子,带不走的麦子,得尽数焚烧。他要远在行辕的赵诚璋永远记得这里烧起的大火,那是他拔烈小奴的复仇!迟早他还会回到这片土地,打退所有的齐人!即便是那位最勇猛的将军重回,也无济于事!
是夜,天上挂着一轮毛月亮,弥漫着蓝色光晕,遮去了星光。
鲜奴极其顺利突破了唯一的一层戍卫,齐兵甚至连一支令箭都没来得及发出去。探子赶来汇合,在月色中引着鲜奴最后的精锐走过才被收割的麦田,他们嗅着空气中麦秆的气息,走向西边正在打谷的粮场、粮仓。溜边所起的屋舍正是赶来做活的女人们的居住地,时不时听得到夜里耕牛食草的咀嚼声。
拔烈小奴紧紧握着刀柄,对跟在身边的,被威逼策反的齐军细作道:“你可以选三个女人!”
“小的谢过大王!”细作松了口气,然而头颅还未抬起,便被一刀捅入胸膛。
“用齐人的血,祭鲜族大刀!儿郎们,杀!烧!抢!”拔烈小奴大喝,激出了连片的附和声。
屋舍登时亮起了烛火,夹杂着女人们惊慌的喊叫。
拔烈小奴被仇恨**所激,大喝着冲了进去。
三千精锐,尽数踏入割过的麦田。
火红的令箭自四面八方升起,更有无数似流星一般,撕裂寂静的夜晚,落入麦田中。
本就干透的杆子,又被华墨着人动了手脚泼了油脂,一遇到火星,连片烧了起来。齐军围住了三方,只在屋舍处留了空荡,羽箭不要钱一般,一茬又一茬,仿佛永无停止。
屋舍中思退一脚踹破了门,一身重甲,手持长刀,对着鲜奴王丝毫不露怯,笑道:“拔烈小奴,等你多时了!”
鲜奴儿郎们的嘶吼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烈火焚烧和箭雨之下。拔烈小奴晓得中了计,睚呲欲裂,顾不得旁的,挥着大刀便冲。
思退瞧得出厉害,侧身避过,带着这些出身丹领的强悍女兵且战且退,直到重甲骑兵的阵地。
拔烈小奴知道这是族灭之际了,犹自不甘,大喝着赵诚璋的姓名,欲与她一决死战。
赵诚璋就在骑兵之后,听得自麦田逃来的不足五百人,比她预料中,似乎杀了更多。
“还等什么?冲杀吧。”赵诚璋轻声下了最后的军令,内外早有预备,又是在这平地之上。即便鲜奴们还想逃回山林,那边也是严防死守,不惜付出极大代价,将来路山林边缘,都烧了起来。
火烧了大半夜,直至天明,浓烟顺着风吹向林间。
麦田里尽数是焦尸,即便有几个挣扎的,也被齐兵用枪捅破喉间。如此犁地一般犁过,除了早早藏在鲜奴兵边缘的几个探子逃过,果真再无活口。
“鲜奴王拔烈小奴的确是个勇武的,即便这样的境地,也杀了咱们好些人。”华墨跟着赵诚璋走进战场,来到即便战死也不肯跪下的拔烈小奴尸首之前。
赵诚璋细细瞧着这位经年的对手,心想他武力再强,在战场上不过百人敌,早年大好形势,不知奉主裂土封王,如今窝窝囊囊死在这里,再勇武又有何用?
如此一来愈发意兴阑珊,便是强敌尽灭,也难生出些许快意。赵诚璋用脚尖挑起了拔烈小奴手中的大刀,道:“割了他的头颅,其余的堆一起烧了。这把刀送入京都,让皇上高兴高兴。”
华墨只觉着此举有些不妥,但军中奉令,他道:“是!”
刀锋划过,鲜奴王人首分离,虎目犹有不得一战的不甘。华墨撕下斗篷包着,问道:“将军,这……怎么办?”
“嗯……随便装着,着人送到白头山的路上,挖个坑埋了。在上面立个碑,就刻——鲜奴王拔烈小奴断头掩埋处,凡叛大齐者,同此下场。”赵诚璋已经转过身,她即便在战阵之中,也稳于中军,身上不过穿着轻甲。埋头刻碑不过是给白头山那头的百济一些警告,但这最终一战,用几十人的代价尽灭鲜奴,赵诚璋的煞气终究会随着碑刻,传遍平州。
战场小写一下。赵诚璋的所部一直都有女兵女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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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