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关,这一年风调雨顺,官家十分高兴,从上至下不论官职高低,皆赏了银钱。
在户部当差的小黄门天不亮就来扣门,他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的锦囊,含笑道:“烦请金家大娘子请个印,当好了这班差事,奴婢好回去复命。”
那锦囊比金载松书房里的沉香炉小一些,但也是不少了。
吕子矜一面吩咐云儿去取府上的印来,一面又将两人请进屋子,客气道:“寒风凛冽的,内使大人辛苦了,喝盏子茶再走不耽误什么的。”
户部分派赏银是例,官家赏赐是恩,既是指派了两个小内使,自然是要公事公办。
云儿取了印来,在册页上盖了印,又叫人取一封银子,客气地将他们二人送走。
忍冬和新芽围在主母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锦囊。
云儿则替她解了斗篷,又笑着打发她们,说:“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还不去拿了秤杆和账册来。”
银霜炭烧得通红,她朝几人一笑,坐在炭火旁取暖。
金载松走仕途文官,一年正俸、禄粟、职钱就不少了,平日还有公用钱、汤茶钱,入冬户部还会拨薪炭。
养活一家子大小,也是绰绰有余。
这些银钱,自是全给当家娘子做主。
吕子矜看着库房钱箱里堆起来的细软,想着那日去一趟钱庄,换做银票才好。
金载松披霜带月而归,寻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一打听才说娘子去库房收拾东西了。
他点了点头,喝了口热茶,一抬头就见自家娘子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娘子这模样,莫不是去灶下捉耗子了,”他平日不苟言笑,如今竟喜欢打趣起人来,也不避讳下人,说完就放下手里的茶盏,戏谑道:“为夫便是想一亲香泽,也下不了口啊。”
他面皮薄,腾地一下脸红了,心里恼他口不择言,便干脆也泼皮耍赖,疾步上去重重坐他怀里,赌气道:“你仔细瞧瞧,我就左眼下边指甲盖大小一片灰,其他地方都干净!”
他笑得暧昧,一把揽过娘子的腰抱得紧了些,凑近看了一会子,柔声道:“娘子这怀抱投得,叫为夫心里痒得很。”
可恶,他端的一副清风朗月,说起荤话来叫人浮想联翩。
一时羞愧得想要跳下去,却被他的左手桎梏着,动弹不得。
她扭了两下便也放弃挣扎,小声道:“云儿几个看着呢。”
他又笑了,说道:“你瞧瞧这屋里还有谁?”
云儿实在是机灵鬼,早就领了两个小丫头退了出去。
“子矜,”他凑上来闻着娘子的香颈,口中吐着灼热,好似要慢慢品尝我这块糕点,“沐浴吧。”
“嗯,”吕子矜羞于瞧他,便压低了身子靠在他胸口,温存这回事,向来你情我愿时最美好。
一番床笫之欢,金载松出了一身薄汗,酣畅淋漓地吐了一口气,一手将人揽进怀中,一手拉过青色的锦被,将两人盖了严实。
吕子矜已是困极,嘟囔道:“明日你还上值呢……”
“不碍事,你不必起来,我自会打理。”
她去翻了个身,凑他更近一些,道:“那参片还有些,你记得路上含几片。”
“好,娘子体贴。”
“再耐烦几日,”他低头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心疼道:“过了年,咱们就能搬得近一些。”
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待吕子矜起身时,身边已没了他的身影。
冬日上值,着实不是件轻松事,有时月亮还挂着,他便要坐着马车赶着时辰去点卯。
雪停了,她穿上袄子推开门扉,被冷风刮了一个激灵。
忍冬端了茶汤果子来,新芽则带了几个家丁收拾马车,今日有几件事都得料理。做主母,半点都不轻松。
“给临绣的补品,可都备好了?”她不放心地嘱咐道。
“备下了,”忍冬一边取了热帕子替我擦手,一边含笑说:“鱼翅燕窝,山珍海味,都是紧最好的办,娘子放心。”
她把帕子递给身边的小丫头,又捧了一匹绢帛来,道:“上回状元郎的娘亲方氏,说喜欢海蓝的绸缎,备的是四海绸缎庄时新的料子。”
柳状元高中后就将寡母接来奉养,一时满朝文武皆赞柳郎纯孝,堪为天下仕子楷模。
状元郎自是名利双收,孝感动天,却不知家家皆有一本难念的经。
“娘子对柳状元一家,忒客气了些。”云儿不喜欢柳家,多少与临绣的陪嫁恬娘有关。
不怪云儿不喜欢她,原先恬娘在云儿跟前,一贯伏低做小,大气也不敢出。主子身份不高,连带着服侍的女使也要在旁人跟前矮一截。
如今临绣嫁了状元郎,官职又比金载松高了一品。恬娘便颇有些拿大,全然忘了从前在云儿跟前,是如何谨小慎微的。
“我知道你气恼她,我也不喜欢她。做奴婢的逞得她比主子还威风,可她心思通透,有她陪着临绣,我倒放心些。”
“就怕她仗着几分小聪明,生出旁的心思来,”云儿蹙眉道:“原先我就听外头人牙子说起,说方氏想给儿子纳妾,选的尽是些容貌出众的。奴婢瞧着,这恬娘也有几分颜色,又是杨娘子的陪嫁,难保她没动什么年头……”
吕子矜心里微微一颤,云儿的话到底是让她起了警惕之心。
临绣容颜并不出众,性子又太软,未必能压得住那些莺莺燕燕。柳迎冬对其母又是言听计从,难保日后不吃大亏。
外头纷纷扬扬,又落起雪来。
院子里不过一会子又积起一层银霜,目下无人,隔着窗子,忽见新芽打着伞远远走来。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将油纸伞搁在廊下,打了帘子进来,道:“娘子,外头车架备好了,可要动身出门去?”
她点了点头,吩咐忍冬取了斗篷来。
风漏了进来,几人均是打了个冷战。忍冬取了伞,小心替我遮着这纷纷扬扬的雪花。
因是年节,车马从闹市而过时就能听见外头熙攘之声,忍冬挑起帘子看着外头的情景,就见几个孩子奔跑而过。
荣盛银号的伙计手脚麻利,两三下就将几箱子银两从车上卸下,云儿挑起帘子跟着下车,打了伞跟着伙计往里走。
她办事,素来稳妥,自是放心的很。
雪下得更大了,天阴沉得吓人,好似黑云就要直直下坠一般。忍冬看了看这寒雪缥缈的街面,担忧道:“娘子,风雪愈发大了,不如咱们改天去看杨娘子罢。”
吕子矜想了想,便说:“不成,她十有**在门口候着,总不能平白叫她等了半日,却扑个空罢。”
她听自家娘子这样说,便也不再多嘴,安静地守着。
忽而,听到扑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吕子矜和忍冬对视一眼,她便挑了帘子下去查看。
“娘子,有人冻僵了。”忍冬年纪小,不经事,见有人躺下,心里也害怕。
人命关天的事,她们到底不能视若无睹,于是也挑了帘子下车来。
那是个少年的模样,穿着单薄,眉清目秀,分明是个书生。吕子矜把手里的暖炉塞给忍冬,道:“去给他暖暖手,再者叫人去寻大夫来。”
围观的百姓察觉异样,纷纷围了上来,不明所以的人还当他是被车架冲撞到底,看着她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云儿办完差事出来,见状忙上前将我挡在身后,怒道:“都瞧什么热闹,平白无故倒在地上,也不见你们伸手帮一把,也不睁眼瞧瞧这是谁家的车架,我家娘子是你们能随意看的?!”
忍冬拉着大夫匆匆赶来时,好容易挤进人群,那书生似悠悠转醒。
老大夫替他把了脉,又喂了他几口烧酒,终是把那书生弄醒了。
围观百姓没了新鲜劲,自是纷纷散去。
那书生睁眼看见以为天仙似的姑娘,好似还未回神,道:“多谢小姐搭救之恩。”
终究是救回一条人命,三人这才送了一口气,云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将匣子递上,道:“里头是两千两的银票,娘子收好了,我下去瞧瞧那破落户。”
“放他走,别为难人家。”吕子矜吩咐道,救命之恩就罢了,别再耽误时辰才是要紧事。
“娘子安心。”云儿含笑,明白我的心事。
那书生自是千恩万谢,如今窘迫,因他遭了偷儿,身无分文,住不起店,这才被人赶出来。
云儿从袖子里摸出几块银子,塞给他道:“这银子你先用着,我们娘子心善之人,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是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找一找太学,若有功名,怎么也不好叫书生流落街头的。今日之事,小相公不必挂怀,只当萍水相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她听着外头的动静,就明白云儿已经料理妥当了。
马车一路往朱雀大街而去,隔了好一会儿,忍冬忽而说道:“遭啦,娘子的手炉忘了带回来了。”
吕子矜听了均是一愣,却也不能再回去取了。那书生定是走远了,我想了想,那手炉也没有刻什么名字,随处可见,便不放心上了,说:“罢了,四处可见的东西,没什么可惜的。”
云儿听了,却还是瞪了忍冬一眼。
快近晌午时分,车马悠悠驶到了柳府。
果不其然,临绣正站在石阶那儿翘首相望。她一双眼睛渴盼,反倒是恬娘,蹙着眉头,颇露出几分不悦来。
忍冬招呼着护院将礼物搬进院子里去,云儿则扶着吕子矜下了马车。
临绣几步上前,欢喜道:“我叫人做了一桌子好菜,你下帖子要来,我满心欢喜,还是想着要门口等你才好。”
就如金载松说的那样,临绣身子已经很重了。
她腹部高高隆起,身上也胖了一圈,走路时不得不扶着腰。
吕子矜忙说:“天寒地冻的,你也敢跑来门口迎我,叫你家官人知道了,可不得怨我架子大,快进屋去。”
临绣心里高兴,挽着我的手道:“你要来,十里长街我都等得。”
柳家来了客,自是主母亲自相迎,只是如今方氏来了,就该去打个照面。
吕子矜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方氏一向不喜欢这个儿媳,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总觉得他儿子能聘个更好的媳妇,家世样貌皆是平平的临绣,总让她觉得脸上无光。
如今临绣怀着他们柳家的骨肉,再者外人在,多少还是顾及儿子的脸面,不能当众刻薄了谁去。
“上一回听临绣说起,老夫人喜欢这海蓝色的绸缎,托我找了好些日子。如今外头绸缎庄有了新货,我就立刻叫人买了来,老夫人看喜欢不喜欢?”
原先她听见是儿媳的主意,有些不高兴,后面见了这绸缎,立马喜上眉梢,道:“难为你这样有心,果真好的很。”
“老夫人说笑了,这都是状元郎和临绣的孝心,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老夫人喜欢自是再好不过。”
一阵寒暄,拜别的长辈,临绣就带着我回了自己院子。
她的屋子里还摆着针线,都是做些小夹袄、小帽子,红红绿绿,很是好看。
“你这孩儿定是有福,娘亲这般怜爱,”我拿起一件小衣裳,看了又看,问道:“大夫如何说的,我见你养得不错,定能平安生产。”
“大夫说,就在这几日了,不过还是得看孩子肯不肯出来,”她也是第一次做娘,总想着要多做几件衣裳,日日都离不了针线女红。
“既如此,你且放下这些,小心熬坏眼睛。”吕子矜担忧道,这一屋子的衣裳,应是不短什么才对,又问:“乳母可有找到,我娘说生完了要养足一个月,否则将来要落下病根。”
恬娘却在这时凑了上来 ,打断道:“乳娘哪有亲娘好,老夫人做主,还是让娘子亲自带着稳妥。”
吕子矜蹙了蹙眉头,忽觉云儿说的不错,这恬娘是越发没了规矩,竟拿大至此。
“我和姐姐有两句体己话,你先出去。”临绣也有些不大高兴,巴巴地要赶她出去,又说:“后厨煮的一壶茶,你去看看好了不曾。”
恬娘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福了福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