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端王府管事媳妇送了一盒阿胶枣糕来,因是内造的滋补上品,算得上是一件稀罕物。
忍冬将这糕点盒子递到我跟前,一打开就有香气扑鼻而来。我看了,便问她:“送礼的嬷嬷还在外头么?”
“吴通说人还在外头候着,央我来问一句,夫人可要见她?”
我想起前几日外祖母送来的一盒子风干莲子,便叫新芽去寻了出来,将那锦盒里的阿胶糕取了一半,另一半里面放了白玉莲子。
那嬷嬷被春雨客气请了进来,见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鬓边已有了白发,脸上含笑,十分规矩,猜想定是端王妃身边的亲近之人。
她一见我,便福身请了个安,随即安分站在原地。
我坐在上首,只匆匆打量了她一眼,便含笑道:“劳王妃惦记,还劳嬷嬷转达我的谢意。”
“是,夫人若有事吩咐便是,小人不过区区一女使,不敢拿大,哪里值得夫人这样客气的。”
我给新芽使了眼色,见她伶俐地将礼物呈上,便解释道:“我是妇道人家,平日里也无甚大见识。旁的东西我也不敢相送,这是长洲八月里采的莲子,风干了托人带到汴京来的。我也不知王妃喜好,只好以己度人,还劳烦嬷嬷带了回去,权当是替我致谢了。”
那嬷嬷是有些见识的,一见这一盒子饱满精致的莲子,自是心下明白了过来。她嘴角笑意渐起,便说:“夫人的意思,小人明白了,小人定会转达夫人之意。”
春雨送了嬷嬷出门,忍冬好奇地挨过来,欲言又止。
我好笑地看着她:“做什么这般犹豫,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奴婢就是不明白,往常这些不亲近的夫人宗室们送礼,娘子都会添一点送回去,今日怎的就拿一盒子干莲子打发了。好歹是内造的阿胶糕,金贵着呢。”
“你不知道?我都知道。”新芽笑嘻嘻地插话进来。
我因问她:“你知道什么?”
“那些夫人宗室们都是面上的礼,人家要脸面,自然是给脸面。可王妃娘娘是来送吃食的,这等东西经不起放,为的只是夫人一个人,意在结交金兰。夫人若是不应,自然要送些人参灵芝回礼,可夫人回的是寻常可见的莲子,那便是视同姊妹,有好一起分的意思罢。”
忍冬听了,不免打量起新芽来,问道:“你几时这样会看形势了?”
她笑着摸了摸鼻子,说:“跟在夫人身边久了,就能了悟一二,不过权是我猜的,对不对还是夫人说了作数。”
我听着她一番表达,虽没说中什么,却也有些道理,便笑道:“赶明儿请个先生来教你识字吧,新芽这丫头也有些见识了。”
“她小孩子家,夫人不必当真。”
“自然是要有好一起分,只是她关心我身子,我又何尝不是投桃报李提点她。端王还年轻,膝下无子女,她既为王妃自是拉不下脸来同姬妾争宠,不如先争取继承人,如简王妃那般,也是法子。”
忍冬听我提起简王妃,蹙了眉头:“哪里都能有这样的好命,自简王议储,外头都传简王妃德行不堪,为了抢先生下嫡长子逼死庶子生母。”
我不免觉得奇怪,问她:“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
“今早外头都在传这些话,”忍冬说得真切,道:“还有说书人当内帷密事传,我也只路过听了一耳朵。”
冬至那一日,冰风低云,阴阴的好似要下雪。新芽领着两个女使来屋子里添火炉,又从箱子里寻了一件大毛衣裳替我在我膝盖上。
金载松穿着常服在冷风里煮酒,兴致高了还会吟两句诗词助兴。一时倒也叫人分不清他是高兴还是苦闷,我掀帘而出,陪着他一块儿坐下,问道:“官人,妾陪官人喝一杯?”
他垂眸一笑,将手边的一盏子酒递到我跟前,说:“小心烫。”
我原以为他喝得是竹叶青,再不济也是玉冰烧,不想入口却是浓密的糯米香。想起夏日那时他陪我去金明池赏花,喝得就是这长洲送来的酒酿。冬日里,竟能寻到这样好喝的饮子,倒也得趣。
“长洲来信了,问今年能否回乡祭祖,”他捋了捋我两鬓的发丝,含笑道:“我拒了,不急这一时。”
我一愣,不解道:“门房并未提长洲来信,我怎的不知道?”
“投的我的名帖,你自是不知道,我也是拆了信函才发觉。”他似乎也不甚在乎旁人提及他的出身,因说:“我姨娘空一副皮囊,不懂礼数,与你自是云泥之别,倘若不知好歹说错了话,恐怕生出嫌隙。”
我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颇有些垂头丧气,如我这样的想也知道,成婚第二年无嗣,姨娘除了提纳妾再不能提别的了。我越想越觉得兴致缺缺,起身想回屋子里。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了回来,笑道:“不是说陪我喝酒,夫人这就要打退堂鼓了?”
我只得坐回原处,心里却比这阴冷的天还寒上几分。
“今日,是嫡母的忌日,我自小心里装着一桩心事,在遇到你之前夜夜做梦,都是噩梦。”他似乎将我的诧异之色尽收眼底,趁着酒醉,却开始胡说,我便屏退了院子里的女使,听他娓娓道来:“家中自父亲起便是庶子当家,祖父威严刻板,听家下人说家中原是有一位伯父的,可惜年少时横祸而死,祖父迫于家中长辈之言纳了一房妾室。可父亲到底不如前头那位大伯父,读书识字样样不通,祖父更是甚少问及他功课,便这么毫无上进地长到了弱冠之年。因父亲出身不好,且无功名在身,除了生得俊俏些便也无其他长处,长洲有些声望的家族都不愿将女儿嫁入金府。那年孙家小姐回江南探亲,只是在太湖畔匆匆一瞥,就一见倾心非父亲不嫁。于是第二年,嫡母就带着我姨娘进了门,可父亲不喜欢她,嫡母用姨娘笼络父亲,不想被我姨娘抢在前头有了身孕,嫡母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小产,自此便长居内宅不再出门见人。”
我见他喝了一盏酒,眼中就起了雾气。
“你见过绝望的人么?”他问我。
我只顾摇头,拦下他手上的酒盏:“你酒量差,一喝脸上就红,少喝些罢。”
他却置若罔闻,拉着我的手抚上他温热的胸膛,说“我见过,我知道嫡母是如何死的?”
“……”
“那年冬日,也是这般阴冷,我因贪玩半晌觉得饿了,正巧遇到半道偷懒的女使,将午膳放在了石桌上。原想顺手抓了来吃,却被嫡母拦下,她问我是谁叫我来的,我便说没人叫我来,我因饿了想吃肉糜汤。”
“然后呢。”
“她说,这肉糜汤里有好东西,小孩子喝不得。”他嘲讽一笑:“去母留子,终究是残忍了些,何况她也不愿养着旁人的孩子,活着也多余不如去地底下陪他。实则那婆子胆小怕事,她知道肉糜汤里下了料,怕东窗事发脱不了干系,半道逃了出府。”
“舅母知道?”
“她若是不知道,哪里会和我说这些话?”他缓缓说道:“后来,我便看着她一面含泪,一面吃下了那碗羹汤。我见她靠在石桌上没了动静,便去瞧她,却见她七窍流血死的凄惨,自此我大病了一场,待养好病时便再不肯亲近父母,只被祖父领了去读书。”
我怔怔地听着金府的后宅阴私事,虽他并没说出羹汤出自谁人之手,却也容易叫人联想了去。我沉吟了一会儿,问:“无凭无据,我只当个故事听了。”
他叹了一口气,一把揽过我,说:“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我是想说,我宁愿膝下无子,也不想将来有仗着庶子谋害嫡母的姬妾,搅得家宅不宁。咱们金府这不正之风,就此而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