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那日,沿路设棚路祭,扶灵相送的皇亲国戚在两旁歇脚。简王妃如今是炽手可热的人物,不少诰命夫人们簇拥在她身旁谈笑风生。而端王妃这儿就凄冷得多,只有身份两个服侍的女使。
端王年轻,王妃是当初东宫礼聘时,向太后从官家定下的人选里要过来的,看中的就是她温婉不出色,是个好拿捏的模样。端王生的俊秀风流,与王妃站在一块儿反倒更加出色。
今日出殡,能进皇陵的只有二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加之阿泫生产不久不易劳累,临绣还要家去照顾茂儿,最后便只我一人留了下来。
眼见众人都挤在简王妃那儿,轿夫图便利,便将最后一顶肩舆抬到了端王妃身旁。
我一下轿,抬眼就见端王妃正一人枯坐,她转头瞧过来时两人正巧四目相对。我和端王妃皆是尴尬一笑,颔首致意。
她盈盈一笑,已是深谙贵眷生存之道:“夫人这边坐罢,今日小有薄雪,外头冷。”
雪花纷纷,想着明日才是小雪时节,东京便已飘起了雪花。风变得凛冽,我瑟缩了一下,转头瞧见那头喧闹,好似看不见外头还有人站着,便转身往端王妃身边走去。
“妾见过端王妃,”我含笑微微福身:“多谢王妃体恤。”
“夫人客气了,”她与我年岁相仿,笑起来如同一抹暖阳能化解人间戾气,是个温暖澄澈的人。
我愣了愣,宗室王妃里能出这样干净的人,叫人深感意外。那些贵人们笑起来都裹挟着其他情愫,唯独她,连看人都这样真诚。
端王妃叫人搬了椅子来给我坐,而我的确累了,便也恭敬不如从命,似有些尴尬地坐下。
一时二人无话,静谧得听得到冷风灌入的声响。
“夫人不必这样拘束,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她思忖再三,道:“能有人肯和我坐在一块儿,我也知足了。”
我听了,反倒觉得自己有些拿大,细看她这害羞的性子,竟觉得她分外可爱了起来,因说:“王妃折煞妾身了,能与王妃同席而坐,是妾身的福气。妾也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物,外头如今又传出我许多不好,只怕带累王妃,故不敢攀谈。”
她听了却展颜笑了起来,好似送了一口气,说:“巧了,咱们竟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二十里路,夫人若是愿意,咱们一处作伴吧。”
我含笑应下,心里只觉得少有人如她这样,叫我生出一见如故的情愫来。
王妃出自耕读之家,父亲有秀才的功名,因而她自小能读书识字,也算见得些世面,论才情也不比京中官宦家的姑娘小姐们差多少。她很喜欢养生之道,还通些医术药理,全赖幼时侍疾时学得。
“你面色比常人白一些,可有好好料理着?”她捧着茶问:“神农本草经有记,体寒可用阿胶,夫人可有试试?”
我含笑道:“大夫也是这样说,只是每日都用,也不见奇效,便也随它去了。想来我这身子注定是这样了,填了无底洞,未必见好。”
她蹙眉思索着,接过女官递过来的手炉,又说:“听王爷说,金大人不知几时起四处求医问药,请便了内廷的医馆,又着人去东瀛打听,想来是为了夫人。我虽医术不精,却也觉得金大人操之过急了些。俗话说病去如抽丝,自是慢慢调理为上,夫人平日可用姜茶驱寒之物,阿胶虽说见效甚慢,也可试试,只是吃的时候还是要问过大夫,若是药性相克,反倒不好了。”
“是,多谢王妃关怀,妾身记下了。”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忽而有女官上前递话。
“什么事?”她问。
“王爷说府上有急事,要先行回去。”女使踟蹰着,似是在思索如何说能委婉些,道:“外头已和几位亲王支会过,女眷不好中途退席,劳王妃体恤。”
端王妃身边的小内人忽而就白了那女使一眼,冷嘲热讽道:“掩耳盗铃,想也知道是谁作妖,连这庄素场面也要计较得失,真是龌龊。”
“玲珑。”端王妃打断道:“有客在,莫要胡说八道。”
其实不必她说,外头也都传端王举止不检,成婚不过一年,已纳了好些姬妾。如今最受宠的,还是郑夫人。有传言她曾在向太后身边侍奉时,就已钟情端王许久了。
外头肩舆又换了一拨人,女官上前催促着启程。我便向王妃福身告辞,躬身坐进肩舆内。
长宁郡主陵寝修在北陵,棺木入了地宫,自此长眠。
恸哭之声亦是不绝于耳,郡主府的旧人早已遣散,留下几个老人甘愿守陵常伴于此。
丧仪之重,如同宗室亲王一般。
进了香磕了头,臣僚和诰命夫人皆依次退下,宗室留下守孝。我遥遥忘了一眼端王妃,见她站在一众王妃之间,神情悲戚。
“夫人是在看什么?”忍冬见我突然停下来,好奇问道,又说:“吴通来回跑了几趟,想是大人该等心急了。”
我收回思绪,想着或许有些人是命里注定的萍水缘分,相遇既是相知了。
“没什么,走吧。”
金载松已在马车里坐了好了一会儿,我掀帘而入时他正单手支着下颚,若有所思;听得我进车里来,他便流转眼波,朝我看来:“身上可觉得哪里不舒坦?”
“还好,穿得也厚,不觉得什么。”我接过忍冬递来的手炉,说道。
马匹忽而走动,车子便挪动了两步。他伸手将我扶稳,带着我坐下。
“北方天寒地冻,不如往后去南边住一阵,正巧岳父岳母如今在秀州府,沿大运河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听了只是笑着摇头,说:“我去了,家里就剩你一人冷冷清清,果真北雁南飞,我又岂能一人去享福。”
金载松却是笑笑,初时有些失落,而后似乎十分愉悦。风从两侧竹帘缝隙中漏了进来,他浅笑间便轻咳了起来。
我忙替他拍了拍了后背,责怪道:“穿得这样单薄,你风寒未痊愈,也不知心疼自己多添个手炉。”
“我是男人,”他嗓音有些喑哑,却比平常越发低沉好听,因说:“如妇人一般抱着手炉算什么,说出去,也不怕落人笑柄。”
我却是不依,硬是塞给他,说:“外头就罢,家里还不好好养养,你是存心折腾我还是折腾你自己?”
他听了,不知怎么惹下轻咳,眼中只剩下柔情。
回府已是入暮时分,冷风天里一块儿用了晚膳,便吩咐人去备了热水香汤。近日进着汤药,他的伤寒也有渐好之态,更需得小心应对。
屋子里清净也无旁人,连忍冬和新芽也被他支走。平日他若在正房歇息,一惯不许人近身伺候,因而内室只剩我和他二人。
金载松梳洗罢便披着中衣而出,边走边系着腰间的衣袂,见我靠在长椅上出神,唤道:“子时了,还不睡?”
我听了回过神,见他掀了被子躺进床榻里头,便说:“今儿遇到一个人,这会子想起来便醒神了。”
他应了一声,随口问道:“遇见什么人?”
我起身往床榻走去,拉过被子靠在他身边,缓缓道:“今日遇到端王妃,我一见她,不知怎么就心生亲近之感。皇后从前就喜她温婉,连向太后也对她赞不绝口,今日见了,果真是个沉稳内敛的女子。”
金载松一听我夸着旁人,只是一笑而过,不予置评。
提着端王妃,我便想起这几日见闻,便问道:“官人,简王真的能继承大统吗?”
他听了,看了我一眼,摸索着下巴,模棱两可道:“或许吧,官家深谋远虑,自是能者居之。”
“你说着世道怎会如此,端王如此品性,竟会与端王妃这样纯良的女子结为夫妇,简王那样敦厚老实的人,却能配得深沉圆滑的简王妃。当真如旁人说的那样,世事难料也是寻常。”
他却半点不感兴趣似的,只是笑笑,说:“如今这情景,谁坐那儿都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