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衿闲来无事,又逢教习嬷嬷丁忧告假一月,府中便停了习学一事。
京城名门林立,家里有姑娘的都会请上了年纪的嬷嬷来教导规矩。臣为君纲,体面人家总盼着能请到司礼女史,这些女官在宫中多年,对礼仪之事熟稔,好些都是年幼入宫,从教导家人子做起,一直熬到辅佐贵人的老人,定然不会出错。
宫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女史,行事做派自然都是百里挑一。可这女史也不是寻常人能请到的,更多的就是像吕家这样,只能请到的恩赦出来的嬷嬷。
原本吕家是有一位女史的,但因裴家正巧有一位女史嬷嬷过世,家中短了人,吕青云便荐了自家邵女史过去。
为此,万氏心里颇有不顺,还同弟媳抱怨过小姑,只是碍着周氏的情面才忍下了。
后头来的顾嬷嬷虽比邵女史年轻一些,也是两鬓风霜,行事颇为十分严厉,不比邵女史总是事事温和。她平素一袭玄色褙子,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上学,若是姑娘们鬓发哪怕一丝不服帖,身上衣裳不平整,都不许踏入学堂半步。
而今顾嬷嬷丁忧告假,难得松乏了些日子,她温习了功课,便想起家中来了位亲戚。
她转头,看见云儿正端着一盏银耳羹进来。
“云儿,你知道今天长洲来的哥哥住哪里吗?”
云儿顺手将碗盅放在圆桌上,想了想说道:“这两天听到张嬷嬷往竹叶堂拨了些粗实的婆子过去,兴许是住在竹叶堂里。”
“走,咱们瞧瞧去。”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表亲,只是没有一个是与她有干系的。大伯母娘家走得勤,隔三差五就能见到捧着桓哥儿的万家表哥,每日插科打诨,也不曾好生进学,若不是看在大伯母的面上,早被学里赶出去了。
而今家里又来一位表兄,子衿有些好奇,可千万别同万家那几个哥儿似的,是个不思进取的。
“姑娘,那金公子今日才到,只怕还要有许多事料理,改日再去吧。”云儿劝道:“既然是家里的亲戚,日后定有机会见的。”
“我就远远看一眼,”子衿打定主意要去看一眼,便也听不去侍女的规劝,随口道:“表哥是男子,难道还同姑娘似的,怕人看的。”
“这不妥.....”云儿知道拦不住,便只得跟上去,说道:“那就只看一眼,仔细夫人知道了不痛快。”
说着,两人寻着小径走到了一处偏院。
这院子着实清净,原本是单独辟出来给吕荫江会友用的,只是书斋已是十足宽阔,竹叶堂就闲置了起来。
而今有客来,正好腾挪来用。
松林茂密,幽静如空谷,偶有几声清脆的鸟叫飞过,满眼都是青葱文墨气。不得不说,母亲当初对这处院落可谓是处处上心。
吕子衿正欣赏景致,忽而听到吱呀一声,只见一书生模样的公子支起窗楞,白袖拂过,眼神清冷,好似没看到她。
此时,小姑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往月洞门后躲了躲,只看到一个侧脸。
不过是惊鸿一瞥,但比起她见过所有男子,都要清秀儒雅,端庄清贵。
她握着纨扇,好似松了一口气般露出笑意,这位表哥可比大房那几位亲戚,赏心悦目多了。
“敢问姑娘是......?”
忽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将二人吓得一哆嗦。
守平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主仆二人,暗想定是府上哪位千金,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听说京城哪家闺秀喜欢躲在墙根偷看人的。
子衿此时有些被抓现行的懊恼,只想拉着云儿先逃了再说,可仔细想想这是自己家里,既是后宅,哪里又是她去不得的。
她压下心底那一点的心虚,轻咳一声端起架子来,说道:“你又是谁,怎的没见过你。”
守平比两个小姑娘都高了一截,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忙作揖道:“小人守平,是长洲府金公子的书童,今日才到府上。”
“哦,”子衿拿纨扇遮住半张脸,见他规矩地低头作揖,心中渐渐冷静了许多,“我只是路过,并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告辞。”说着,轻咳一声,转身便离开了竹叶堂。
守平一愣,不免狐疑,这家的表姑娘,年纪不大,气派倒是十足。
过后,他便将方才的事告诉了公子,又递了一盏茶过去,笑着说道:“公子,都说京城里富贵泼天,姑娘们都养得金贵,脾气也金贵的很。都是表姑娘,我瞧着吕姑娘性子清高多了,不似咱们家杨姑娘,待上待下都和气。”
金载松正看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守平,淡淡道:“只因为她在你面前充了主子,你就心里生怨言了。”
“小人不敢,”守平被公子一语道破心事,自是有些慌乱。
他跟着公子行走,里里外外都会给两分薄面,头一回入京,倒有些不适应了。
“若是你寄人篱下,你只会比杨氏还要小心谨慎,”金载松视线回到书卷上,抬头看了一眼书童,又道:“这里是吕府,不是长洲府。”
守平愣了愣,才明白公子口里的她是说杨姑娘。
杨姑娘生母韩夫人是韩姨娘的亲姐姐,时常走动,上一年韩姨娘更是将杨姑娘接来家里住着。
家里人都知道韩姨娘打什么主意,生怕惹出什么荒唐传闻来,见杨氏不走,只把公子打发到京城里来。
这几年他看得也明白,公子连那位表姑娘的名字都没记住,定是没什么心思。不过自己这张嘴,的确要管一管。
“是,小人记下了。”
吕子衿原本是去瞧个新鲜,哪里知道落到个落荒而逃的地步。
她把扇子随手一扔,往那榻上一扑,发誓再也不去竹叶堂了,指不定那位书童背后怎么笑话自己。一想到自己方才的模样,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
反倒是云儿笑着安慰她道:“姑娘不用恼什么,只想想那裴家公子,这位表公子也就不那么要紧了。”
裴表哥呢,子衿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将裴翎的模样在心里仔细地描绘了一遍。
可是怎么好像不管用,现下在她脑海里,竟觉得金家表哥还隐隐占了上风。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比裴表哥还要风光霁月的男子吗......
她年纪小,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对裴翎也没生过兄妹以外的情愫。
裴表哥长了她那么多,她还是个矮冬瓜的时候,人家已经是玉树临风的样子了。
仔细想想,果然她才是井底之蛙,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来世上有才貌双全者并非他一人。
“裴表哥那么完美,哪里是我这个凡人能想的。”只是这么一向,吕子衿就释然了许多,也不像方才那样自怨自艾了。
云儿只当时裴公子的风华盖过了金公子,坐在榻上看着愣神的姑娘,笑着说道:“那是裴公子嘛,原本就不俗。”
这人世间也只有一位裴公子,功名利禄,完美无缺。
“姐儿睡着么?”
忽听到外头一道熟悉的声音,云儿朝忍冬看了一眼,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看。
忍冬会意,放下手里的针线,推门出去,道:“沈嬷嬷,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差人来告诉一句,还劳您跑这一路。”
沈嬷嬷笑着说道:“翎哥儿给府里哥儿姐儿的带了些礼来,送几个哥儿的都是上好的折扇,姑娘们是一人一柄纨扇,都是官造的好东西。这纨扇听说裴府姑娘们人手一把,这都是看着咱们姑奶奶的体面。现如今全哥儿的那一份已递给夫人了,姐儿这一份我顺道,就亲自送了来。”
“原来如此,”既然是一人一份装好的,忍冬便替自家姑娘收下了,又道:“劳嬷嬷跑这一趟,进去喝盏茶歇歇脚再走。”
“不了,老夫人还等着我回话,”她又探头朝里头看了看,说道:“眼下几位姑娘都去老夫人院子里道谢去了,姐儿还不快去,一会儿若还有好东西,岂不错过了。”
一向这跑腿的差事,金氏便不会让沈嬷嬷空手回去。
如今见她这般殷勤,忍冬便知道夫人赏了不少打酒钱,便笑道:“多谢嬷嬷提点,我这就告诉姑娘去。”
子衿握着纨扇端详了一番,是上等绢面做的扇面,上面绘一副芙蓉盛景图,清秀热闹,金丝镶着荷花边,又添了几分富贵,难得也不曾落入俗套。官造的能做得这样精巧,也是一等一的好了。
她自是喜欢,问道:“方才沈嬷嬷怎么说的?”
“说让姑娘也跟着去道谢,或许还有别的好东西。”
子衿闻言,便知道沈嬷嬷话里有话,只怕这位名动四方的裴表哥,今日也过府来了,恐怕就在老夫人院子里。
只是早上姑姑并不提起裴翎会来,怎的突然就过府来了。
“姑娘,咱们去还是不去。”云儿问道。
“更衣,姐姐们都去,我若不去,祖母还以为是母亲教女无方。如今都已经戴了顶清高帽子,难道还要叫人拿捏话柄么。”她起身,伸开手臂说道:“把那件水绿的褙子取了来就是。”
云儿闻言,自是不敢怠慢,忙寻了出来替她穿戴好,又重新挽了个发髻,说道:“早上夫人给姑娘的簪子,配今日这身衣裳,正好看。”
“凭你看着办罢。”
“是,”云儿欢喜道:“姑娘也该好生打扮,别总顾忌着大房几位姐儿的脸色,夫人都说了,姑娘这些日子太过素净了。那几身鲜亮的橙红翠靛袄裙,穿在身上讨喜多了。”
子衿抚了抚袖口的白狐毛,虽说不过十月里,京城却一日冷似一日,便说道:“改明儿穿,今日就罢了。”
她好似没有什么打扮的兴致,只是看着那柄纨扇,觉得配这身衣裳正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