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周氏出身勋爵人家,祖上从龙有功封了爵位,只是历经五世爵位已消,连带着家族也渐有没落之势力。而今周家子侄靠着恩荫只在庙堂上挂着虚职,有名无权,早已不比当年。
周氏上了年纪,格外喜爱姑娘们在跟前陪着说话,两个儿媳妇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万氏格外殷勤些,老夫人也乐得有人奉承着,便也常常叫大房几个姑娘来说话,提点她们些许为人处世之礼。
至于二房姑娘,不懂得阿谀奉承,每常相见都坐得最远,什么模样却也模糊的很。
又有子姝子楚几个丫头爱在跟前添眼药,引得她总以为子衿就同她父亲似的迂腐清高,便也不大问起二房的事。
今日请安,依旧是万氏来得最早。
她身后跟着大姑娘子姝,二姑娘子楚,三姑娘子玉,还有一位五姑娘子苗如今年纪小,还离不得乳母。大房四个姑娘,只有大姑娘子姝是万夫人嫡出的,其余三个皆是庶出,子楚、子玉与长姐年岁相差无几,这一阵子也在张罗着议亲。
因着子姝上一回议亲不顺,两个姑娘也安分地躲在闺阁里绣花,有些时日不出来人见人了。
大姑娘十六岁,原本定了户部侍郎崔茂的嫡长子崔玉京,眼看着就要说亲,谁料崔茂之母忽染疾而去,崔玉京便要守孝,原本走礼一年,明年就能成婚,现下加上孝期便要两年。
可她这大姐姐偏又说错了话,白等一年觉得受了天大委屈,泪盈盈地向崔玉京诉说心事时,被崔茂之妻陆氏听了去,当即气白了脸。
这门婚事本就是吕家高攀,还是崔茂看着吕肃当年的恩情应下的,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孝期内吕姑娘就生了怨怼,便寻了由头拒了婚事。好在两家不过相看,并未走礼,否则崔家要退婚还有得磨功夫。
吕子衿听着张嬷嬷说起,那几日都不去大房走动,省得撞在枪口上被大房的人发作,乐得躲清闲。
如今过了一月,再次见到大姐姐,见她衣着打扮得体,想来是已经振作起来。
吕子姝也只当与崔玉京命里无缘,立誓要寻一个比崔家更尊贵的门户,好好出一口恶气。因此今日来得格外早些,无论如何,她是吕家长女,祖母自由疼爱她远不是其他姐妹们能比得上的。
只要二房的四妹妹懂得收敛锋芒,她还是愿意当个大姐姐替她说两句好话的。
几人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等着老太太梳洗,不出一会儿二夫人也带着吕子衿过来了。
她扬起笑意道:“二婶,四妹妹。”
吕子衿也浅笑着回礼,与几位姐妹见过礼,听得周氏身边的陪房沈嬷嬷走出来请众人进去说话,她便跟着金氏进了老夫人的正房。
今日是吕家姑奶奶回门,老夫人睡得不安稳,醒的比平日里更早,看着儿媳与几个孙女,便笑道:“站在做什么,都坐下罢,你们姑奶奶一个时辰前出了门,想是一会子就到了。”
老太太仅有的女儿自幼出入宫廷,是长宁郡主的伴读,而后嫁入京中世族之首的裴家,风光无限。
从小活在旁人赞誉之中的吕青云,是一众姐妹们最羡慕的长辈。
不论出身,机遇,都是他们拍马都比不上的。
而姑母所出的裴表哥,更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成康三年登科,进士及第赐探花郎,早在吏部习学,已是官身了。这样一个前程似锦又学富五车的世家公子,谁家能不动心。
吕子姝自是不能免俗,哪怕裴表哥不常来吕府走动,但凡有机会也会一口一个表哥叫得亲热,她那时沉迷其中,甚至想过倘若能嫁给裴表哥,那她定是下一个吕青云,人人艳羡。
只不过京中遍地勋贵权臣,吕家便显得平庸不显,且不说两位公子接连科考落榜,吕荫洲现还外放两江通判,未见起复回京的信息,吕荫江虽在翰林院为官,却也不过区区四品中学士,至多只是清流而非名门,自然没有必要再娶一个外戚侄女进门。
外人都知晓其中利害,只有万氏还念念不忘,逢人就提起裴翎,好似两家十分热络。
“对了,娘,好些日年没见行叡了,这一回姑奶奶回门一起过来么?”万氏笑道:“榕哥儿和桓哥儿常挂嘴边儿,夸行叡读书好,咱们家这些孩子都比不上他,都想着向他请教。”
若是从前周氏听在耳朵里自然是受用,可如今姝姐儿才被退了婚事,这话便听起来便有些别有用心了。
“行叡诗书自然是极好,”老夫人含笑道:“青云那丫头督促得又勤,日夜刻苦这才金榜登科。”说着她想起家里的两个哥儿,又蹙眉道:“不是我有心数落这两个哥儿,行叡还比家里两个哥儿小两岁,怎的咱们家的两次科举都落了榜。榕哥儿也罢了,举子将来还能补缺,桓哥儿而今还是个秀才,除了去县衙做个主簿还有什么前程。你这做母亲的,该呵斥该训诫的,也要动真格。”
说的周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自是明白婆婆是将两个哥儿不上进的缘由推卸到自己头上。
“祖母,母亲每日都往两个哥哥书斋里去查看,明年秋闱或许能一鸣惊人也未可知。”吕子姝见母亲被数落,忙开口替母亲辩解道:“昨儿老先生出门,还同人说起哥哥们的文章大有长进。”
周氏看了看孙女,便不再多提。
吕子姝自己也明白,若是哥哥们争气早早中第,她也不会被崔家这样嫌弃。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懒得说他们。”
吕子衿听着祖母训斥大伯母,极为识趣儿地低下头不去看,想着祖母这样失望,若是将来全哥儿不能中举,是不是母亲也会如今日这般,被祖母这样下脸面的说教。
一时,她竟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来,吕家孙女儿不好当,吕家的儿媳也难为。周氏敢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万氏,不就是因为大伯母出身低微,即便是敲打她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好在长洲金氏旧日兴盛过,她倒是少见祖母敲打母亲的时候。
说话间,便听得外头有一阵急促脚步声,是个周氏身边的丫头唤兰儿的。她一脸喜色进来禀告道:“老夫人,姑奶奶回来了,正往这里过来。”
周氏欢喜不已,眼中闪烁过水光,亦颇为动容。
裴家家风严谨,吕青云自出嫁后甚少回门,虽都在京城里住着,反倒一年到头不能回来一趟。
不多时门口就有些许脚步声靠近,打帘子的小丫鬟笑盈盈地唤着姑奶奶,只见一位梳着高髻的夫人越过门槛,通身清贵气派,柔婉端庄地朝周氏欠了欠身,含笑道:“娘。”
一时在座的人纷纷起身迎了上去,万氏抢在前头开口道:“姑奶奶回来了,娘方才还惦记着,可巧姑奶奶这就到了。”
“大嫂理家一向辛苦了,”吕青云面带微笑,瞧不出喜好,只是客气地回应着,“上回榕哥儿说想要那绩溪良才徽墨,正巧行叡有个同窗是徽州人,托人带了些来。”说着她又吩咐仆妇将回门礼带了进来,朝金氏又笑道:“全哥儿还小,留着写大字玩罢。”
“他不过一个半大的毛孩子,还劳小姑惦记。”金氏知道吕青云速来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客气道:“我替全哥儿谢过小姑了。”
“二嫂还是这样客气。”吕青云的笑意更深一些,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吕子衿,笑着说道:“我听说前儿长宁郡主府茶宴上,咱们小四也得了个榜眼,郡主见到我还夸你上进。”
金氏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孩子胡闹,让郡主见笑了。”
“二嫂嫂谦虚了,长宁郡主轻易不夸旁人,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比旁人的差半分。”
周氏看着吕青云眉眼和顺,面色莹润,想是这些时日在裴家过得不差,便放下来,笑着说道:“一回来只顾说话,还不坐下歇歇。”她转头吩咐小丫头,说道:“姑奶奶来了,还不上茶果来。”
座上的位置空着,是周氏特意为女儿留的。
客人入座,周氏先问了裴家二位尊长,母女二人便说些家长。
说起家中一位侄女上月定了亲事,许的相原侯府嫡长子。
相原侯府虽是武侯,难得的是手握实权,京畿拱卫司大将军就是林家一位叔叔,上一辈从武,这一辈年轻郎君便好读书,嫡长子林司帧如今在兵部任要职,年轻有为,与裴行叡是同一科的进士,身份自是水涨船高,也是京中众多世家笼络的对象。
裴家姑娘许了林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如今裴家文攻武略齐头并进,府中的姑娘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吕子姝闻言暗暗咬唇,这位裴姑娘她也自小相识,裴令仪,上月才刚及笄,就定了亲事。京中这些清贵公子,裴行叡排第一,这林司帧就排第二的,她不免想起崔玉京,虽出身功名稍逊,但也是高门之中的佼佼者。
这天下的好儿郎,都似高处不胜寒,是她连裙角都够不上的贵人。
“对了,大姐儿的婚事可有合意的?”吕青云看着吕子姝面色失落,便想起她与崔家那段没结果的婚事,便顺嘴向万氏问道。
两家相看后不过是口上定了亲事,尚未过文书,但于吕子姝而言名声多少有些影响,而今十六了,也该定下来,如此还好继续给子楚子玉说亲。万氏私心着急,周氏也不免上心。
长此以往,难道要叫外人传吕家的姑娘没人要,别说周氏丢不起这人,吕青云在裴家也抬不起头。
“正想着请姑奶奶帮着撮合,”万氏从前跟着吕荫江外放,长女十岁时才从搬回京中,如今五六年过去了,也没能在官眷中占有一席之地,因出身不好,还屡屡错了礼数,周氏再不敢让她去应对,只叫她管些内宅琐事。
好在二儿媳是个上道的,待人接物不曾出错,只是门庭不高说话也是人微言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周氏心知肚明,也从不责怪金氏。
京城这些世妇们,哪个是好缠的,这些年没叫她们抓住话头取笑一场,已是难得了。
金氏见大嫂说这些,便借故起身告退。
姑娘家议亲相人,哪有当着旁人的道理。
周氏早已知道长洲金府有为公子来暂住,听得金氏提起,便问道:“早起听人说金家小公子来了,是个能读书的,明日叫过来也叫我瞧一瞧。你娘家难得有人来,既然是客,便要好生待他,一应吃住就跟府里几个哥儿一样。”
“多谢母亲厚爱,明日儿媳就叫过来请安。”
“你且去吧。”
等人走了,子楚便嗤笑道:“什么金公子,区区庶子也配和大哥二哥一样。”
万氏见小女儿这般口无遮拦,训斥道:“你闭嘴!”
吕青云看了一眼吕子楚,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周氏皱眉看了一眼万氏,叫万氏一愣,随即晃过神来,便吩咐两个女儿:“我和你祖母有话说,你先带着子玉回去。”
子楚红了眼眶,心里不痛快,便径自走了,而后子玉匆匆欠身,便跟了上去。
万氏笑意微僵,只得赔礼道:“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姑奶奶别见笑。”
性子的确不稳重,吕青云嘴上说着不碍事,心里却觉得这个侄女,将来恐怕也是难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