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五年,深秋。
京中骤然而降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两天,裹挟着北风的萧索,似无形中给了秋老虎一棍子,将仅剩的一点热气浇灭,眼见寒凉四窜,恍如一夜入秋。
至九月二十这一日,雨势渐收,鸡鸣三声后天灰蒙蒙地将亮未亮,只听见马蹄声悠悠而过,一辆青灰色马车缓缓停在了峥嵘坊吕府的偏门处。
马夫拉着缰绳等在一旁,朝里头道:“公子,咱们到了。”
帘子从里头被人一把掀开,探出一张稍显稚嫩的脸,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府邸。
那少年打量了一会儿,不过一时的新鲜劲儿,过后便笑道:“都说京城繁华富庶,不比咱们长洲府邸光鲜多少。”
里头的公子手臂支着下颚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淡淡道:“守平,不得胡言乱语。姑父是清官,京中是非地,需谨言慎行。”
少年忙低头应到:“是,守平失言。”
取了帖子,忽见里头有人进出,守平便拿了帖子去敲门房。
“老人家,劳烦通传一声,长洲太守府长孙前来拜访翰林院吕大人,”守平将帖子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拜帖。”
吕家两位大人,大老爷吕荫洲还在任上,翰林院吕大人自然就是二老爷吕荫江了。
门房上了年纪,却也是门清,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都能妥善应对,便向守平作揖道:“小哥儿稍侯,二老爷早已交代过,这便回话。”
天色尚早,二老爷天未亮就上朝去了,门房便将帖子送到了二夫人金氏手中。
长洲烟雨江南地,本就富庶繁华,人杰地灵,也出美人。此时金夫人才梳洗穿戴,忖度着手里两支金簪。
一支是她素日常戴的红宝石鎏金簪子,另一支则是出阁前最喜欢的翡翠香珠钗,一件高高在上如京中的高阳,另一件则是江南的秀气。
“娘子今日怎想起这件首饰来了,”张嬷嬷笑着问道:“多少年了,还是娘子做姑娘时的心爱之物。”
“是啊.....”金氏悠悠叹了口气:“嫁得这山高水远,也不知家里可好。”
“前儿老大人回了信来,说家里都好,娘子安心就是,”张嬷嬷笑着劝慰:“大爷虽然不上道,孝心还是有的。”说起金奉吉,张嬷嬷也不由感慨万丰,长洲金氏原本多荣耀的一脉,谁能料到如日中天时竟会急转而下,老大人在长洲太守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十年,皇帝都换了两茬,再无起复可能。
所幸,金家这位小公子是个能读书的,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子,若是明年秋闱登科,金家兴许还能重回士族门阀之列。
只是世上终究无十全十美之事,这位年轻有为的公子,出身有些许不好,是个庶子,又是家中仅有的子嗣。
“父亲说那孩子长进,也不知是个什么秉性。”想起未出阁的光景,金氏眼中浮起的热意便淡了下去,淡淡地说道:“别同她生母那般上不得台面才好。”
张嬷嬷听着,便也不出声了,那位韩姨娘兴风作浪的本事可不小,从前没少恃宠而骄,处处奚落自家姑娘。
“娘子放一百个心,如今她儿子要投奔咱们老爷,知道忌讳。”
金氏听着,瞬时心情好了些许,将那翡翠香珠钗放进了锦盒里,说道:“说的是,求人也该有求人的样子。我年纪大了,哪里还能戴这小姑娘的首饰,”她端详着这支不俗的珠钗,吩咐道:“留着给子衿玩吧,别同我似的,宝贝着不舍得戴,将来便没机会穿戴打扮了。”
不等张嬷嬷应承,就有小丫头递了帖子过来。
“夫人,长洲金公子到了。”灵越说道:“随行不过两人,正等在偏门处。”
金氏手上套着一枚蜜蜡戒指,不急不躁地打开信帖,垂眸道:“老爷上朝去了,请去正堂罢。”
二房好几处院落空置着,其中竹叶堂离吕荫江的书房最近,又毗邻全哥儿的院子,最为妥当,她早早就吩咐人收拾出来,就等着人来了。
天色尚早,她思忖着见过娘家侄儿,还赶得及去老夫人跟前请安。
金氏走到正堂时,就瞥见一抹挺拔的身姿,倒叫她神色微怔,难怪父亲愿意为他谋划周旋,的确卓尔不凡。只是走近了看,这侄儿的容貌阴柔俊丽,可不就像极了她的生母。
想起韩氏从前冷嘲热讽的场面,她不免沉下了脸,面色有些冷淡,也便放慢了脚步。
那身着靛蓝对襟儒衣的郎君听得脚步声,镇定自若地放下茶盏,起身朝主位上的夫人作揖,道:“侄儿金载松,见过姑母。”
“坐罢,”金氏敛容,别开眼转身端起茶盏,客套道:“家中信已收到,这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你祖母身体可好?”
“回姑母的话,祖母一向康健,只是平日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侄儿并不时常能见到她。”
金氏心中悠悠叹气,她是知道常夫人的性子,大抵也与她一样,因着相貌,不那么待见这个毫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孙子。
“她年纪大了,性子倔,做小辈的多担待着吧。”
“姑母勿忧心,母亲常在祖母跟前走动,不会出错。”
金载松口中的母亲,自然不是她的生母韩姨娘,而是继夫人郑氏。
金氏不免想起家中两位嫂嫂,都没什么印象,前一位进门不过半年就病逝了,后一位就是如今的郑夫人。
韩姨娘心心念念的夫人之位,到底还是没能如愿。
金家宁可小门小户娶一位继室,也绝不能做宠妾扶正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多劳她费心,”想着韩姨娘没能得意,金氏便觉得老天长眼,面色也缓和了些,说道:“竹叶堂都已收拾出来,你安心住下预备着秋闱,倘若有什么要置办的,差人告诉姑姑就是。”
“多谢姑姑照拂,有一隅落脚之处已是万幸,不敢叨扰更多。侄儿能照顾好自己,还请姑姑放心。”
金氏见他有礼有节,性子到与沈姨娘全然不同,一时又多了几分亲近,温和道:“如此便更好了,也不必拘束,家里几位长辈素日都是亲和之人,只是如今或者外放,或者进宫去了,等家宴再引荐你认识。”
“是,全仰仗姑姑安排。”金载松垂眸,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一缕金光照进来,延伸到了主位茶几一角,屋内气氛便多了几分暖意。
“好,”她转头悄悄外头越发明亮的天色,盘算着老夫人也该醒了,便也不再多留,说道:“想是赶路辛苦,先去歇着罢。”
“是,侄儿告退。”
说着金载松便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了下去。
“嬷嬷,你瞧着如何?”金氏一边走一遍说道:“我瞧着,倒是个安分守己的。”
“是不错,”张嬷嬷方才也看过一眼,说道:“夫人若是信不过大爷,就信老大人的吧。老大人半生沉浮,看人不会错。”
日头升得渐高,园子里的花枝上挂着露珠,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就见一抹俏丽的身影,正卷着袖子全神贯注地站在一株蔷薇树旁收集露水。
小姑娘生的唇红齿白,十一二岁的光景,如今一截如雪藕般的臂膀露在外头,暖阳一照显得格外白皙动人。少女眉眼温暖,灵动可爱,是个活泼性子,迎面看见母亲和嬷嬷,露出欢喜的笑来。
她捧着琉璃瓶子,献宝一般雀跃至金氏与嬷嬷身边,笑盈盈道:“娘今日怎起的这样早,女儿连着几日早起,才收得这半瓶子露水,当真费功夫。”
“还不把袖子放下来,叫人笑话!”金氏宠溺道;“如今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没规矩。你又不是去开茶肆做营生,《茶经》习得这样通透做什么。”
“我喜欢嘛,”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撒娇般揽住金氏的手臂,头侧着她的肩膀,辩解道:“前儿长宁郡主府开茶宴,女儿才得了个榜眼,很是不服气。兵部侍郎家的三姑娘拔了头筹,女儿尝过,她的手艺的确极品,女儿等着赢回场子,娘就依了我罢。”
“罢了罢了,你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金氏看着女儿这直爽烂漫地模样,早已没了闲气,含笑道:“力争上游是好事,可千万别处处争锋相对。”
“女儿明白的,”少女笑道:“自是有分寸。”
张嬷嬷看着时辰,也在一旁开口道:“四姑娘,今儿大姑奶奶回门省亲,家里女眷都去清心斋请安。姑娘赶紧去换一身衣裳,陪着夫人一道去,仔细迟了又叫那起子有心人生出口舌来。”
四姑娘吕子衿,一向和大房几位堂姐话不投机。
至于缘由,大抵便是姑娘们惯爱攀比争风,可又处处都比不上四姑娘罢了。
好在吕子衿不大爱计较这些,总归姐妹之间相安无事,不曾闹出什么笑话。可大房几位姑娘不喜欢四姑娘也是真,横竖她们是亲姐妹,不比四姑娘只有一个弱弟,即便生了嫌隙,也是无人帮衬。
“娘,”少女仰起头,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早起我去请安,玲珑说你去了前堂,家里来客了么?”
金氏想着早晚也要见一面,便说道:“今早你长洲外祖父家的表兄到了,毕竟是娘家人,总要见一面安置妥当才好。”
“表兄?”吕子衿没有兄长,如今听闻有位表兄来了,心里着实有些欢喜的。
大房那几位堂姐总仗着有兄长护短,在她跟前总是口无遮拦要讨嘴上便宜,她一人落单总归要吃亏些。
如今家里来了客,又是金太守的长孙,想着大房几位姐姐总该忌讳几分了罢。
子衿也非那等讨人嫌的,如今与家中几位姐妹相处不恰,她也懒得走动,只是大事上总也躲不开。
譬如姑姑回门,她们这些姑娘们,都要去见一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