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载松隔日上朝被官家狠狠斥责了,因他摘得两朵荷花原是生在一株上的,当属并蒂花开的好兆头。
好巧不巧,偏是这两朵。
说来金明池也属皇家御林,一花一草皆是官家的,他自是认罪,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官家听他是为了讨夫人欢心,气也无处可发,便罚他去湖中清理残叶。
连着三日,他划着小舟,料理干净一池子的残枝败叶。
“瞧瞧你这手,”我拿着蘸了黄酒的帕子替他擦着手心:“你一双手是提笔纸上指点江山用的,怎能叫你去做工匠的苦力活。不过也该你得教训,好好的荷花长在那儿,你却辣手摧花。外头说不得要把我议论成妲己褒姒之流,你好寻了由头停妻再娶是不是?”
金载松哭笑不得,见我闹小性子,只说:“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夫人连罪名都替我想好了,当真冤枉。金某有娇妻,与妻青梅竹马才子佳人样样都占着,我还要旁的那不相干的人作甚,多个人无非家里鸡犬不宁。我只想每日回府后好生休息,并不想见后院争风吃醋不得清净的景象。”
“可是……”他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半分没有躲闪诓骗我的模样,本想提的那两个字,便也咽进了肚子。
他已然说的清楚,不愿纳妾的。想起那时我劝临绣的话,今次轮到我,却是当局者迷,险些也辜负了他的心意。
我含笑低头,自是觉得心中溢满暖流,便也不再提这败兴的话,说:“官人心意已决,妾自是无话可说了,都听官人的。”
金载松朝我一笑,似是满意我这顺从的模样。
忍冬把混了透骨草和艾叶的药沫子涂在砂布条子上,我小心翼翼取了,敷在他手心里,嘱咐道:“今日莫要动笔了,等手上的水泡褪了,再写字做文章罢。”
他应了一声,便把手藏在袖子里,既不喊疼也不抱怨,只是翻阅着案上的书折。
我见他将公事搬来家里,一边替她打纨扇送凉,一遍好奇问道:“怎么的把公文搬来家中,我还当官人日日在朝里料理完公务才归家的。”
“大事都在部里商议,小事就抽个空挡子看一眼便好。”他翻阅着文书,若无其事埋头公办,我本该避嫌走开才是,可又担心他一时忘我,不自觉提笔,便也不肯走了,只就这么伴着。
他看了半日公文,抬头却发觉我竟在一旁坐着,忽觉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原本中书侍郎不管这些官员奏疏,只是中书省旧任黄门侍郎三月初致仕,新任空缺未补,官家便叫他代为接替,等明年选定新人,便不必这样忙碌了。外人只道他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却不知道他人后下得苦工。
衙内纨绔们纳妾成风,天不怕地不怕,遇事只会拿着祖上的威名恐吓旁人,养得那一副地痞流氓的秉性。可金载松不一样,读得万卷书,也行得万里路。心中一时将他与京中的公子衙内们比较,思来想去,越发觉得他鹤立鸡群。
如此神游一会儿,恍然回过神就见他要落印,我忙不迭拦着他道:“小心些。”
他只把文书往我这里一推,说:“盖印,落款处照着这份誊写。”
我平日里琴棋书画自是略通一二,最叫人啧啧称赞的却是这一手工整的字,当初我腾他的文章,还叫他小小惊艳了一把。
“这小山一样的,得盖到天明,”我嘴上虽抱怨着,心里却觉得高兴,他自是信任我的才放心把这样严肃的事交给我做。
“吴通,去给夫人搬把椅子来。”他见我坐在绣墩上,生生矮了半截,便有些不喜,出声吩咐着:“让厨房炖碗参汤,今日夫人在书房歇了。”、
我落笔的手一顿,心道自己想得天真,果真得看公文至天明。
墨香盈盈的书房里,我和他皆坐在书案前,他阅文书归类,我落笔落印,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其实这落款也是个无趣的活计,总归分急或不急,急的才注一笔,不急的就搁在一旁。
我盖印时无意间瞥到一份参本,参的是建安伯幺儿私蓄姬妾一事,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说上一嘴,满朝文武果真闲得没事,总盯着人家的后宅。
既是由我代笔,他自然不能叫我闲着。有时,他起身走动两步喝盏茶,我却还是埋头伏在案前奋笔疾书。
一转眼夜已深,参汤换了三四盏了,眼见小山一样的奏折见见透底。我忽而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幽怨地望向他:“我眼皮子都打架了,就这最后几本,这会子就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却觉得得趣,说:“约莫子时了,歇一会儿去梳洗。日后你不如把卧榻搬来书房,今日才觉夫人堪当大任啊。”
我慌忙摆手道:“妾身女流之辈,哪里能坐道论古今,官人就饶了我罢。一家子闲事都还得妾身料理,官人就狠心见我这般操劳吗。”
“罢了罢了,只当说笑,”他似有心逗我,端了参汤来:“喝一口补补身子。”
我端起来小口饮下,其实若说晚倒也不算多万,只是坐了这整整一日身子当真是乏。
三十六拜都拜了,只差那最后一哆嗦,怎么也得坚持一下。
在我一再催促之下,金载松便只得放下喝了一半的茶盏,回到书案前阅折子。最后这四本折子都是一样的内容,他忽而脸色微变,若有所思。
“怎么了……”
他看了看上奏疏的盖印,面无表情:“没什么,废后谏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