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几件大事撞在了一起,竟没有一刻能闲下来。
一则东宫要大婚,二则入宫谢恩一事不得怠慢,三则要与商贾谈一桩买卖,四则要阖家迁往新居。
我想着主母这身份也着实不轻松,但凡家中大小事,事无巨细,虚得略知一二,好在云儿是个稳妥的,平日也能分担得一二。
忍冬和新芽这一年也长进了不少,虽偶尔也要拌嘴吵几句,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一会儿两人就又和好如初,好似往日我与家中姊妹斗气,也不过一时的意气。
这新婚的第一年终也算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大抵没出什么大事,也没遇到什么处理不得的琐碎事。
我望着院子里的梅花,含笑低下头,正忙里偷闲,给茂儿裁新衣裳。
许是见我难得这样用心,金载松看多了便总是蹙眉郁结,却也不好说我什么,只说,这些东西去外头成衣铺子挑就是,何苦劳动这些时日。
我便只好哄着他:“茂儿可认我做干娘的,我替他做两身衣服又何妨,再者说,这针线功夫总要磨一磨,将来给自己的孩儿做衣裳也是好处。”
他见劝我不动,便也作罢,只伸手取了一本书籍,靠在榻上细细看着。
第二日三更天,天寒地冻。
今日头一回上朝,他必得早些起身。我也不能躲懒,今日可是我进宫谢恩的日子,更不能误了时辰。
“这会子天都没亮,等到了宫里也要候着,你起这样早作甚?”他看着我,眉宇不展,担心道:“回去睡会儿。”
我忙替他系着腰间的玉带,稍稍勒紧了些。他身形本就纤长,又兼时常习练,素来不是什么柔弱书生,只是我手里用劲,倒也撼动了他一贯岿然不动的身子。
他稍稍往前倾了一些,闷哼一声,似有委屈道:“娘子如今养得不错,手上力气倒是比从前大了许多。”
“官人,”我已无心听他戏谑,飞快替他套上大氅,催促着他出门:“点卯若是迟了,小心户部克扣饷银。至于进宫一事,总是早做准备好,一会儿品服大妆,哪一件都省不得,自是算准了时辰才起身的,快别把心思用在我身上。今日是新年头一天上朝,别叫人抓住了什么错处,再参你一本。”
“罢罢,你自己照拂好自己就是。”
我将他送到门口,只见吴通已牵着马等了好一会儿,马车上挂着一盏明灯。吴通朝我拱手作揖,便跳上马车赶路。
主仆二人迎着夜色,缓缓往皇城而去。
好在,昨夜春雪未至,前途坦荡。
“娘子,咱们进去更衣罢,”云儿见我出身望着远方,还当我是恋恋不舍,轻声道:“等晌午,大人就回来了。”
天色已露出鱼肚白,我穿着繁复的品服往内廷而去。一路上有内使内官引路,宫墙葳蕤,高屋建瓴,寒意森森。
长长的甬道冷风簌簌,将我的衣袍吹出饱满的模样。
我望着前面神态自若步履稳健的宫人,竟也说不出停一停这三个字,只得忍下这刺骨的寒意,心道过了这永巷,大约就能感受到一些热气。
风微歇,永巷尽头一片空地上摆了桌椅,有一人坐在那儿品茶。
我心中十分纳罕,且不说风口上本就不宜逗留,谁又有那样的本事,敢在内帷放肆。
“师傅,人带到了。”小内使回了我,一溜烟走开了。
我一愣,抬起头看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警惕,直直看着他。我自是眼熟此人,心中更兼厌恶。
夏内使似笑非笑,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想是贵人多忘事,这才过了几日,金家娘子就不记得我了。”
我微微一愣,心中隐隐不安,他竟是专程候在此处,一时我更是惶惶不安,小心翼翼道:“不知都知大人有何指教?”
“今日难得天晴,恭人若是赏脸,一块儿喝一盅如何?”
冷风猛地袭来,我忙抬起袖子,挡住那刺骨寒风,忽觉脊背森森。
“内帷肃穆,吕氏不敢犯上,还请都知大人行个方便,容我去拜见皇后。”我想着云儿塞给我的银裸子,便是为这样的情景准备的。
可他好歹是个都知,大抵什么宝贝都见过,这寒酸的银裸子未必能让他动心。我迟疑着,最终也没舍出手。
他忽而将一个暖炉往前推了推,意味深长地笑道:“恭人可认得这个?”
这是寻常可见的事物,我一时没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因说:“拙妇愚钝,还请都知大人明示。”
他愣了愣,大约觉得有些尴尬,一时站起身,抚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寂静了好一会儿。
“看时辰,皇后已从甘泉宫请安回来了,恭人请吧。”
我连忙道了谢,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那内廷的女官已在冷风口等了一会儿,见我过来,一时也没好什么好脾气,道:“这永巷奴婢日日走过,恭人怎行得这样慢。这样冷的天,恭人也不怕着了风寒,快随奴婢来吧。”
皇后孟氏出自显赫门第,太皇太后高氏在时,力荐她入宫。听闻孟皇后知书识礼,克己复礼,实乃淑女典范。可是性情如此温厚的人,偏不得官家喜爱,如今宫中刘婕妤才是官家心尖上的人。
我跟着女官走到了殿门口,宫室门扉紧闭,女官不愿多留,竟自行走了。
那殷红的大门气势巍峨,正上方亦是挂着紫宸殿的匾额,隔着浩浩宫墙渺渺长途,也知此处便是中宫了。
只是,既为中宫,怎的这般寂寥清冷。
我迟疑地上前,扣了扣宫门,询问道:“妾乃新敕封五品诰命金吕氏,今来请安,求见皇后娘娘,可否通传一声?”
等了会儿,才有内使开了们,他的眼神中露出些许的诧异,好似我不该出现在这儿。
“烦请通报。”我硬着头皮,说道。
那小内使也不敢多停留,一溜烟跑去报信。
我跟着女官踏进宫门,四处山石林立,水池藕谢,倒也不失中宫的体面,只是伺候的人却少得可怜。
孟氏正在主殿上看书,听见动静便抬眼瞧了我好一会儿,微笑道:“好些年没人来这儿走动了,该不是来笑话我的吧?”
我抽了抽嘴角,忙道:“娘娘说笑呢,臣妇得了诰命,该来向娘娘请安才是。娘娘母仪天下,臣妇没有那个胆子看娘娘的笑话。”
孟氏便微微一笑,受了我的大礼,道:“起身吧,难为你跑这一趟。眼见我这后位是坐不稳了,如今朝不保夕,恭人既有出身,怎不学那些人审时度势,偏来我这宫殿里找不自在。”
我听了,微微蹙眉,并不赞同,因说:“娘娘在中宫一日,臣妇就拜娘娘一日。皇后就是皇后,三纲五常,不能乱了尊卑。”
孟氏看着我,好似没了方才那冰冷的模样,命人端了茶盏来,苦笑道:“也罢,走之前能教我遇上一个明白人,也是老天垂怜。我这儿如今没有什么上好的茶叶,旧年的雨前龙井还算个好东西,恭人若不嫌弃,喝盏茶再出宫去。”
我双手接了女官递过来的茶盏,轻抿一口,好在香气虽无,味道却醇厚,还是那旧日的模样的。
“好茶,”我微笑赞叹:“有建安风骨,难得是其中的韵味,半点不输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