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身子是愈发不如从前,祖父和父亲料得不错,只怕熬不过一年。进宫前一日,母亲和我去拜会了长宁郡主。
郡主比母亲还要年长几岁,内廷之中除了向太后,属她辈分最高。递过名帖,宗府内使便领着我们往后院走去。
里头有少女轻柔细语,虽铃音婉转,可分明是愁绪满怀。
母亲一愣,道:“云州公主今日也来了?”
内使便说道;“公主比夫人早到一炷香的时辰,正和郡主说话。夫人和恭人稍侯,奴婢进去递话。”
不消一会儿,便有女官引着我们入室。
屋内温暖如春,青铜庐内点了百合熏香,上面正坐着的是长宁郡主赵霜。花钿轻摇,乌云鬓鸾翅簪顺势张扬,她眉眼含着疏离笑意,霞帔垂落至地,雍容华贵。
云州公主只坐在她身边,低头捧着茶盏并不说话。
“瞧着孩子们一个个出了阁,倒想起当初你成亲时的模样了。”
母亲只笑着说:“当年承蒙郡主关怀,臣妾才不至于失了体统。如今看着她出阁,到底放心不下。”
赵丰宁心事重重,并不愿意听我们闲话,站起身时眉宇微蹙,只朝赵霜福身道:“姑姑,我先回去了。”
长宁郡主微微颔首,从容道:“好,路上慢些。”一时又笑着转过头,对着我和母亲解释道:“这丫头比你家盈华大一岁,性子却这般不稳重,叫你们看笑话了。”
“郡主谦逊,公主金枝玉叶,怎好和我这丫头相比。公主虽万千宠爱集一身,却也身负江山社稷之功,自是人人尊重,岂敢不敬的。”
赵霜笑着命人端了茶盏点心来,道:“如今儿女都大了,你倒是一点没变。而今这汴京城中,一个个顾着体统,顾着规矩,顾着上尊下卑,只有你心思通透。这些年不见你出来应酬,我还道你要与世隔绝了,再不理会这人间富贵乡。”
“郡主说笑了,臣妾只是不善言辞。”
“你呀,”郡主将茶盏搁在女使手中的案盘上,似漫不经心道:“总是陪太多的小心,容易叫人欺负了去。你看着官眷之中,哪一个不是人精,个比个的力争上游,巧舌如簧,看着倒是热闹。”
母亲含笑望着上方:“郡主不喜欢,不必理会她们就是。”
郡主轻笑道:“那可不成,我这孤家寡人,若不看些热闹戏文,日子得多无聊。”
我听了,一时笑出了声,引来了母亲和郡主的侧目。
“不懂规矩……”母亲低声呵斥,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说她作甚,”郡主笑着看向我,因说:“除了宁儿就属盈华最合我心意,当初金探花求着官家非她不娶的模样,我都还记得。说不得他将来有一番事业,倒让我也沾沾你的光。”
“郡主说笑了,臣妾就盼着他们夫妻和睦就好。”
长宁郡主含笑看着我,亲厚地询问着:“盈华,你这官人待你好不好?”
我脸上微红,低头小声道:“好。”
“你看,我素日说他不错,他果真是个好的,你可放心了罢。”长宁郡主是知道金府一些旧事的,对于金载松求娶一事,初时也是不放心,因而时不时便会留意着他的品性,看得多了见他温文尔雅风度偏偏,便也不在多提旁的事。
“我听说宣读内使去金府上授命,盈华得了诰命,想是要进宫去谢恩罢?”
我看着这位贵人,好似天底下再小一件事也逃不过她的耳目,因而生出几分畏惧,忐忑道:“官家慈恩,妾身区区一妇人,得了诰命,自是欣喜若狂的。明日要进宫去叩拜皇后殿下,妾生恐内廷失态,还多烦郡主指点。”
“你和你阿娘来得也巧,这几日陆续有几位夫人来瞧我,也说起了诰封一事。除了你,还有柳少卿的娘子杨氏,也封了恭人。不过皇后殿下免了杨氏叩拜之礼,她未出月子,若是落下病来,岂非叫人说出是非来。”
我听了有些诧异,脱口而出:“少卿?”
“你还不知道罢,”郡主笑得慈爱,道:“官家最看重一甲进士,探花郎在中书门下供职,那柳状元岂能落人下风,一并安去太常寺,右迁少卿之位。”
依着升迁之路,太常寺少卿自是备受瞩目,若是不出意外,将来便是太傅一职,主东宫教养之事。如今东宫虽设,然储君未立,这太常寺少卿的出路,未必平坦。
我垂眸忧思,不免有些感同身受,虽金载松也升了品阶,可中书门下到底繁复。常言道寒门难处贵子,可旧勋贵之子若是想出人头地,那便是难上加难。
外祖父性子过于耿直,因他总是直言不讳,惹恼了同僚不说,甚至触怒龙颜。听我阿娘说,当年铺天盖地的奏折堆到御前,全是参外祖父的折子。有的没的说一大车,看得先帝哭笑不得。
先帝当年将他外放去长洲,本意只想冷落他一时,可不想忽然暴毙,自此外祖父便在长洲住了一辈子。
金家衰落,膝下唯有庶子,子嗣不成器,他便更没了希望。唯独金载松,因自幼养在他身边,而今才有这番功业。
“盈华?”阿娘轻声道:“作什么出神,殿下问你话呢。”
我忙就回过神,恍如初醒一般,眼神全是茫然无措,道:“殿下赎罪。”
“你若是不敢一人前去,我下帖子,让吏部尚书府上的夫人带着一同去,路上也有个照应。皇后殿下素来仁厚,连宫里的小丫头犯了错也从不重罚,何况官眷夫人们。你且放心地去,她自是好像与的,不必害怕。向太后虽说架子大,人却不糊涂,惯爱拉着夫人们家长里短,德行自是过得去,她若说什么你不必多想就是了。”
我和阿娘有连连道谢,末了郡主又问可要和尚书府朱夫人同去,我因不爱交际,便委婉拒了。
这一日深夜,我叩开了北书斋的门,亲捧了一盅参汤去。
他正读书,见我来了,温和道:“你怎么过来了?”
“明日要进宫去,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没底。”我自寻了矮榻坐下,捧了吴通递过来的手炉,怔怔看着他。
金载松支走了吴通,忽而挨着我坐下,道:“明日头一回进宫,勿要多思多虑。其实宫里面你也待不了多久,见一回皇后、见一回太后,也用不过一个时辰,自有宫人替你引路,以至于出宫的时辰也是定下的,我估摸着你晌午就能回来。”
我听了却心不在焉,望着他清隽的脸,流露出些许温柔来。
“怎的这样看我,”他好笑道:“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随母亲去见了长宁郡主,她说皇后性子仁厚,叫我不必害怕。”
他听了便拉着我的手,叹气道:“既是如此说了,怎的还心事重重的。”
“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无用,”我自是心疼他的处境,柳状元出身青白身后无党羽,是在明;而他出自金氏,族中曾有荣光,自此深陷党争,是在暗。若说出身天南海北,可分明都是无所倚靠,唯有对官家忠心。
“傻丫头,若是累了索性把家事暂且搁下,出门去逛逛。若是想着打马游玩,多带几个妥当人,你只管尽兴。”
我听了好似冬雪逢春,吹化了一池心事,便倚在他怀中道:“倘若有一日,你辞官归隐,茅屋寒舍,男耕女织却也不错。”
他愣了愣,看了我一会儿,好笑道:“娘子豁达,连将来的事都想到了。”
“大抵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你只当听个笑话,不必当真。”归隐不过都是逞口舌之快,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又怎会顺遂。
“好,都依你。”他伸手拦着我的肩头,藏青广袖宽阔,几乎盖住了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