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日,官员上朝只觐见君上,并不议事。
直至初七,相公们都闲赋在家。饶是如此,福宁殿太后还是三催四催,恐新帝一时兴起,又和朝臣们争论起来。
金载松天未亮出门,天蒙蒙亮时便回来了。
吕子矜尚未睡醒,忽而见他披霜而归。他自行解了身上的袍子和里头的棉袄子,急不可待地躲进被窝里。
风灌了进来,她惊叫着推搡,不悦道:“官人也忒狠心了,妾身还没睡饱呢。”
他抿嘴笑道:“一块儿睡,我今日便什么也不想,先偷那浮生半日闲,再料理旁的事物。”
吕子矜哀怨地看着他,只好环上他的腰。好在他自有功底,不似那经不得冷风的白面书生,不消一会儿便觉得自己抱着一个暖炉了。
既是除夕,家中迎来送往自是落到主母头上。
金氏一早便吩咐了人送了些腊肉果子来,这是还未出阁时,年节下吕子矜必要吃的东西。如今嫁了人,已然放不下这份眷恋。
吕子矜拿起那腊肠嗅了嗅,仿佛唤醒了胃里的馋虫,心满意足道:“是南风楼的,还是一样的味道。”
云儿笑着说:“夫人还记得娘子的口味,早起便差了钟妈妈送来的,一篮子南风楼制的腊肠腊肉,还有一筐芦柑和一筐苹果,都是庄子上现摘来的。”
“可有好生送走钟妈妈?”
“娘子放心,钟妈妈来还能叫她空手回去的,封了五两银子给她,她自是欢天喜地回去的。”
“钟妈妈是阿娘身边的老人,是该厚待的。”她含笑点头,让云儿把账册那俩,又备好红纸和秤砣,预备着家仆们的红封银子。
金载松俸禄颇为优厚,而吕子矜那些陪嫁庄子和铺子也有收成红利,一年下来也是攒了些银两。
忍冬称银子,新芽裁红纸,云儿就拿着账簿一笔一笔上账。
家中仆从不多,多少也是主子的心意。
吕子矜便按女使和小厮的等级,一一发放了去。这年节下发赏倒也不稀奇,从前在吕府,金氏从不短这一份银子,她常说,无论上一年过得如何,希望和努力都在第二年可见。
嬷嬷小厮们得了赏钱,也是欢喜,竟争前抢后却说出金载松的诸多好处来,让人哭笑不得。
“今日可把那些小丫头们高兴坏了,拿了赏钱都往外野去。”云儿平了账本,就将一应事物收拾干净,又打发门外的两个年纪小的去拿点心来。
吕子矜便躺在长椅上听了个趣儿,一面和丫头们说上两句。
冷香悠悠,矮几上的瓷瓶里插着两支新折的腊梅,捧着手里的暖炉,等待着新年来临。
今日,必定是要好酒好菜。
她闲来无事,便起身往后厨去看看。
天还未黑,厨娘和帮工们便忙碌了起来。年轻媳妇手上力气大,两把菜刀流转于砧板上,将肉馅剁成细末。
厨娘见到主母,忙将手里的家伙的放下,双手往围裙上蹭了蹭,笑道:“娘子怎么来了,庖厨内烟火气大,这会子正要开火,娘子要什么,使唤人来说一句就是了。”
吕子矜见她拘束,问道:“今儿的饺子要包什么馅儿的?”
“韭菜肉馅的,京中家常的做法。”
这倒也是常事,有些官家大户,就爱吃这一口味道,不必山珍海味,只是为了一口怀念。祖母是京中长大,从前在吕府,过年也少不了这定例。
她忽而想起金载松在江南长大,未必爱吃这饺子的,又说:“南边逢年节吃什么,你可知道?”
厨娘面面相觑,只迟疑说道:“奴婢有个远房亲戚嫁去了江南,听她说,江南那儿过年都兴打年糕,那有力气的男人拿着木锤子,将石臼里的一团糯米打成面团模样,分给邻里同吃。”
看这时辰,即便要打糕去,也找不到石臼。吕子矜想着不免一阵失落,若是早知道就好了,说不得年夜饭上能别出心裁。
“娘子若是想吃,也是有法子的。”她含笑道:“用石碾子细细磨的糯米粉,揉成面团的模样,上锅蒸熟了也是年糕。且看这天气冷,养在水缸里也能存得长久,娘子若是想尝尝,奴婢尽可能的做出来。”
几人听了自是欣喜,便让庖厨媳妇去做出来。
灶台边有个小茶厅,平日里是给仆妇们吃饭的地方,收拾得也干净。既是过年,饺子还得自己动手才有味。
云儿替她穿上兜衣,又将她身上的两只宽袖扎起,这般做事倒是干净利落许多。
身份不同,穿衣打扮自是规矩不同。
女使媳妇们因要做工,穿不得大袖深衣,只穿着短褙窄袖,而吕子矜因娘家得势,夫家清贵,便不必做这些苦差事,自然也需要宽袖大衫来充门面。
其实世族女子不必精进某事,可还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琴棋书画,针线厨艺,虽不至于要拿这些事去争宠,却也能陶冶性情,更益在夫妻琴瑟和鸣,生活顺遂。
她那几个出嫁的堂姐,最拿手的厨艺皆是炖汤,方子各有千秋,胜在简单省事,只吩咐女使看着就是。
可她不同,吕子矜最擅长的是包饺子,原因无他,唯贪嘴而已。
忍冬在将油盐酱醋一字摆开,又从灶台旁端了一盆子羊肉。
她拿着筷子调好肉馅,亲自操刀揉面,将庖厨里的媳妇丫头看得目瞪口感。谁能料到一个千金小姐,和面的本事却半点不输旁人呢。
忍冬新芽陪着一块儿包饺子,不多时夜幕就黑了。
除夕这日外头爆竹声声,金明池畔有官府的人在燃放烟火,本就是辞旧迎新,自是热闹些更好。
吕子矜更衣梳洗,见金载松已是等着了,笑着说:“你怎么这样早,不是说要温书归集史料的。”
“今日除夕,再忙也得陪娘子吃这年夜饭,等明年有了儿女,我自是会懒怠一些了。”
“官人如今怎的也学人油嘴滑舌,调戏起人来了。”我在笑吟吟在他身边落座,吩咐着嬷嬷摆饭,只听得一声轰鸣,外头夜空中升起了一朵绚丽的礼花。
这是嫁做人妇后,吕子矜看到的第一场烟火。
忽明忽暗的夜空,此起彼伏地礼炮声似是拉起了另一出折子戏。
饭桌摆在小厅正中,八扇厅门正开,寒风盈盈,冷月潇潇,却因穿得多也并不觉得很冷。女使仆妇静静地布菜,按着江南的习俗摆了鸡鸭鱼肉,还有她爱吃的饺子,自然也少不了特意替他准备的年糕。
金栽松瞧着一桌的好菜,看着那碗年糕微微一愣,却也只是含笑夹了一只饺子给她,道:“你爱吃的。”
吕子矜看着碗里的饺子,心中似有些五味陈杂,一转眼竟也成了主母娘子,从此便要为这一房家业殚精竭虑,要与他白首偕老死同穴的。
“官人不吃红糖年糕吗?”她掩去眼中的迷茫,转头问,见他并不沾这年糕,偏偏只吃她包的那盘饺子。
金栽松放下碗箸,道:“不爱吃甜的。”
今日除夕,原本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便也不那么严苛了,他笑着说:“再者说,娘子亲手做的,我自然不能浪费,要好好记得这味道,倘或将来旁人拿吃食来笼络我,我还能记起娘子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竟叫一屋子的丫鬟们脸上微红。金载松轻咳一声,道:“今日准你们早些回去,各自散了吧。”
云儿几个忙不迭地离开,瞧着有些落荒而逃,可吕子矜分明都看到她们幸灾乐祸偷笑着呢。
他拉着娘子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隔着棉布,手心能觉察到丝丝的热度。
桌上又温好的竹叶青,这是成婚时,官家赐的贺礼。
那时吕子矜没少腹诽,官家也忒小气了,就送一壶来。
可如今,我才知道这酒的厉害,酒能助兴,也能驱寒。
这话说的不错,三两杯下肚,她便觉得热了。
金载松却是一口没动,只是把酒壶挪远了些,又嘱咐我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吕子矜喝得有些微醺,心道反正没什么人,忽就靠在他肩头,静静地望着外头的明月。
她也不知旁人做夫妻是如何的,至少如今这光景,想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厚待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