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巅,狂风斜肆,雷雨震聋,一双双杀红了眼的贪婪眸光,**裸的盯着面前鹅黄长衫的少女,少女以蚕丝为剑,看似柔软的丝线舞在她手中竟是像活了一样,一袭墨发随着她的动作一起飘动,时而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时而朝着面前敌人的双眸凌厉扫去,趁着闭眼的空子,少女立马素掌翻转,手心朝上,顺着脉络的方向,丝线又一次出袖,牢牢攀上了那人的脖颈,那人被缠了个猝不及防,‘不好!’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少女已迅速并拢五指,动作轻轻一扯,人头落地,血液溅到了少女额中的彼岸花上,显得更加妖娆诡异。她微微一笑,苍白的嘴唇慢慢有了血色,那唇瓣像是有魔力一般,令人移不开眼,只看她朱唇微微轻启,随即发出一声爆呵:“我不甘心!”
江吟猛地坐了起来,汗襟已经湿透了他雪白的里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刚被削了脑袋的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抚了把头上的汗珠,呆呆坐了一会儿,似想起了什么,一脚把塌上上好的天山蚕丝锦被给踹了下去,想到刚才的梦他心中更是不喜。身下垫的白狐裘也被汗液给浸湿,已然没有困意,他披上一件月牙色的锦绸披风起了身。
圆形雕花塌前,被重重叠叠的薄纱帘幕给挡了个严实,白玉石的地面映着窗外的月色,银银泛光,显得整个大殿更是清冷无边,八个大理石做的参天圆柱架高了整个瓦顶,青砖玉石瓦沐浴着月晓的光华,更是隐隐泛光,远远看这屋顶竟如一颗璀璨的夜明珠,矗立在璀禹之巅。
璀禹宫,魔教圣地,教派一十三洞,六座魔城,三条极乐长街皆以‘璀禹夜明珠’马首是瞻。
江吟缓步踏行在大殿里,一步一顿的脚步声踏到白玉石面上,声音沉稳干脆,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格外令人心间一颤。他行至门前,停下脚步,伸出那双没有半分血色的手,轻轻推开了铁刀木门,这千斤重的两扇大门就像是古墓石门一般守护着璀禹宫。
大门敞开,江吟抬步迈过门槛,脚上蹬的一双羊皮银边锦靴,踏到院里的地面上,竟是一点春泥也没有带起。他走到院中,深嗅一口气,满鼻清甜的槐花香让他深思更清明了一些,他仰头望了望天边的一轮弯月,月角勾勾,勾的他心间一颤,“暮月。”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的随着他一呼一吸间,倾吐而出,他眉间微不可查的微微一挑,头一次念出她的名字,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回过神来,把目光转到了山巅下方。千里极乐长街,不夜之城,白日休市,只有夜间才是一副极乐之相,众生众貌皆在这所不夜城里,映着无边月色无所遁形。每商每户门前一到太阳落山之时,都会升起七彩光华琉璃灯,一条条烛链串成的灯带照耀着每条街的街头巷尾,华灯初上,夜未央。街道上满是载歌载舞之声,人们尽情纵酒歌唱,女人们以薄纱覆面,只留一双双勾人心魄的双眼,缓步游荡在极乐长街,男人们则个个是风流倜傥,纱衣拢身,墨发四散,不受半分约束,扇面一挥,大有风华绝代之姿,时而舞文弄墨,时而醉卧池边,逗得河里来来往来的灯坊里的美人儿们,娇笑不断,满是揶揄。
“来人。”江吟轻呵一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里,凭空出现了三位黑衣带刀侍卫。
“下山。”
侍卫领命。
千里极乐长街街头,没人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了一支八人大轿,那轿子青砖盖顶,通体莹白,周身皆被绣着祥云仙鹤的银纱帘幕遮挡个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轿内的半分旖旎之景。外来之人,看着这轿子都会有些好奇,不明就里的伸长了脖子看,城内的人看了轿子,确是立马往路两边四散开来,低下头不会再看第二眼。
外面看不到江吟,江吟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只看那几个还看不清情况伸长了脖子,挡在路中央左顾右盼的人,已经被暗处的黑侍捂了嘴巴拖了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江吟慵懒的扭动了一下脖颈,伸出手臂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把一头柔顺细腻的墨发拨到了一侧,又倒回了软榻上,翘起一条腿来,优哉游哉的晃悠在空中,心情许是舒畅了一些,这才开口道:“本宫就下来随便看看,你们继续吧。”声音很轻,确是清晰的传到了街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魔教之主,不夜城之主,璀禹宫之主,一年到头都不见他下一次山,人们都快忘了脚下这片乐土,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江吟许久的露一次面,肆无忌惮的感受着人们对他的恐惧,他很是舒畅。有的东西,长期不动,就容易为人所遗忘,可不夜之城的人们从看到通体莹白的轿子起,几乎都是下意识地,移开了步伐,低下眼眸不敢再看第二眼,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之心。
湖中兰芯灯坊,听闻教主前来,姑娘们大惊失色,一个个的跪在门口不敢抬头,只感觉面上一阵风波扫过,江吟已踏步进了灯坊内。
这兰芯灯坊乃不夜城中一绝,其中歌舞更甚。这里的姑娘们也皆是从大禹国数一数二的妓院中挑出来的好苗子,个个身怀绝技,才艺惊人,自然也是卖艺不卖身。
灯坊中部是一个半圆的高台,其中烟雾缭绕,假山流水,颇有烟波飘渺之仙气,姑娘们踏空而来,脚尖点地,落身于高台之上,轻舞袖影,口中依依啊啊的轻哼起侬语小调,随着舞姿左右摇摆,眼神直勾勾的划过每一位宾客的脸庞,勾的人心痒难耐,只想醉死在这温柔乡境之中。
江吟坐在最高处的软座上,手撑着尖细的下巴,半眯着那双懒散的吊梢眼,了无生趣的看着下方的景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美色都到不了他的眼底,明明是那么喜好女色之人。
黑侍望着教主的背影,也觉得奇怪,教主一贯好女色却不近女色,以前日日都要美女作伴之人,如今怎得看什么样的美人都没了兴致,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好。
正想着,手下的侍卫,走上前来在黑侍耳边耳语了几句。
本无意打扰江吟的兴致,想等之后再禀报,哪知江吟只是眼睛在台子上,心思却早已神游四方,侍卫一走,江吟神色未动,只是嘴上问道:“何事。”
黑侍抱拳:“回教主,武林盟和名剑山庄想借窝藏叛逃者之名,借机对第六分洞发难。”
“哦?”江吟微微挑眉,两指轻叩着桌面。
自从武林盟和名剑山庄联姻以来,这同盟关系更是牢不可破,听闻李善和他夫人感情并不和睦,却是十几年来也从未立过一门妾室,呵,还真是个痴情种。
江吟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台上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身段妖娆,目测不过15年华,面容清秀,稚气褪去,眉目间带有几分英气,眼神却又是勾人的媚色,他嘴唇微微一勾:“合久必分,就让本宫助你一把。”
两日后,名剑山庄门口。
王二昨夜里因着同室新来的小厮打呼噜,一夜未眠。他大清早起来,迈着懒洋洋的步伐,走到了府门口,边揉眼,边开门,只见一大红花轿矗在正门口,他吓的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好了,老爷!”
李善一家子人正围着桌子吃早膳,因着前几天的事儿,本就不太平的家里,更是冷清了几分。他斜眼看了看段苍穹,段苍穹还是一如既往的只顾给念炎夹菜,生怕她吃少了。他心里又冷了几分,是啊,他还指望些什么呢?这段婚事本就是他一厢情愿,年少对她一见倾情,明知她心里无半分自己的位子,却坚持要娶她,求他爹爹用名剑山庄与武林盟的同盟之约,换回段苍穹做自己的妻子。
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在一起了,日积月累总能暖了她的心,孰不住这么多年来不管对她多好,多上心,多全心全意的守着这么一个人,她眼中始终看不到他一星半点,一年到头碰她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生下了孩子后,更是连指头边都碰不到,早都分院而居。
李善是个正常的男人,饶是再爱一个人,这爱意若是迟迟得不到回应,也只会随着岁月流尽,日积月累没能暖她的心,却能凉了他的意。
“老爷!”一声大呼,把他思绪拉了回来,李善面有不喜:“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王二上气不接下气的跪在桌前,结结巴巴:“大,大大事不好了!”
李追雪看他这模样,很是疑惑,难不成有人来灭名剑山庄了?
李善重重的放下手中的筷子,摔得白瓷玉碟一声脆响,看他放了筷子,李逐风李追雪也停下,一脸不解的望着王二。
王二抹了把额上的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只得哆哆嗦嗦的掏出怀中的红贴。
“多年未见,本宫甚是挂念。早闻不夜城内,得一绝色歌姬,喜穿红衣善舞,琴棋书画,舞刀弄剑俱佳。念及李庄主成亲多年,后院匮空,本宫愿助一臂之力,特此献上歌姬,愿如初能与庄主共结连理,共谱百年好合。璀禹宫,江。。。江吟。”
王二念完最后的两个字,后背已经完全浸湿,直呼天下闻名的大魔头之名,他只觉得后颈阴风阵阵吹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李追雪挑了挑眉头,江吟?脑海里想起那通体莹白的八人大轿,还有一脚被踹下来的薄纱美人。
“这成何体统!”李善听完,只觉得面上羞愤难当,魔教的居然给他送了个妾室,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连忙转头看向段苍穹,还没来得及开口,段苍穹不疾不徐道:“与我无关。”
一句话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早该料到如此,自嘲的勾了勾唇,他还指望些什么呢?不过就算是这样,这魔教送来的女子,他也不可能收进名剑山庄。
“不必理会。”李善朝王二摆了摆手吩咐道。
“可。。可这人已经在门口了老爷。”王二很是为难的抓了抓脑袋,那轿子就大模大样地摆在正门口,除了盖着红布头的新娘一个人站在轿前,旁边就没有其他人。他也不想管,可这堵着门了啊!
李善叹了口气,都说江吟这人行事阴险,让人完全摸不出头绪。魔教自从他继位以来,这几年越发有壮大之势,就说这不夜之城的六座魔城,原先还要向朝廷缴纳税收,每年城主要进宫觐见皇帝,可江吟坐上了城主之位后,别说是税收觐见,朝廷命官都难以踏入这里半步。他将整个不夜之城变成了一片处于大禹国之中,却又独立大禹国之外的土地,朝廷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
这样一个人李善是不想得罪的,平常因着和武林盟的同盟制约,名剑山庄才不得不与武林盟一道对他手下的魔教一十三洞发难,可这次却是江吟本人亲自发了红贴,还将人送到了门口,他想躲都躲不了。李善盘算着,不然先见个面,再差个由头把人送回去也成,便起身往大门口走去。
看他起身的动作,段苍穹眼睛都没眨,只顾给李念炎擦嘴,倒茶,16岁的女儿活生生被她养成了个瓷娃娃。李追雪看着对面的二人,心里都有些可怜仇人了。李善啊李善,为了个女人让整个名剑山庄都不得不听命于武林盟,脏活累活全揽了,还要背负一身的血债就算了,可这女人竟是连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你,可怜至极。
她撇撇嘴,看了一眼李逐风,换上一副天真的口吻道:“哥哥不好奇吗?”
李逐风一大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才弄清个情况,后知后觉的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段苍穹,心中不甚厌烦,对自己的娘亲和大姐只想眼不见为尽。
他握起李追雪的手道:“走,哥哥也带你一起去看看!”然后朝桌子对面撇撇嘴,拉着李追雪追了出去。
李善走出来,远远就看到一抹红影矗在大院门口,门外参天槐树林立,那轿子就在槐树下方,轿前站着一位身段婀娜的女子,头上盖着一块金边红盖头,侧向一旁。
李善走到跟前假意轻咳了两声,女子动了动身子,才注意到前方有人走了出来。
“姑娘请回吧。”他走到女子跟前,补充道,“谢江宫主的恩情,但我李某人实在无福消受,姑娘还是请回吧。”
李善一出来连说了两句请回,如初知他心意已决,她回想着上轿前黑侍对说的那番话,悲从中来,只得咬牙回道:“若李庄主心意已决,还请就此直接了断如初性命了罢!”
说不怕死是假的,但如初更怕回魔教,黑侍临行前传达教主的原话是:“若进不了名剑山庄的门,就进不夜城的地宫。”
不夜城的地宫,关的全是有罪之人,若人间有地狱,那就是不夜城的地宫。死,也好过生不如死。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李善犯了难。他自认从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也只有万不得已时,才不得不双手染血,他看着面前的红盖头,心中有些犹豫。
如初常年混迹于风月场所,虽卖艺不卖身,却是极会察言观色,她看这会儿李善不作声,心中一喜,知道事情还有转机。
她立马掀开盖头,跪了下来。
李追雪和李逐风到门口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李庄主。”如初双膝跪地,盯着李善黑靴的双眸已噙满了泪花,一字一句:“如初从小命苦,家中为了养活年幼的弟弟,将5岁的我卖至青楼做小工。”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青楼长大的这十年来,风雨飘零,无依无靠,如今好不容易得宫主赏识,有机会脱身烟花场所,让我嫁入名剑山庄,我自然不敢自视过高,入府当妾,只求李庄主不要将我送回魔教,哪怕留我在府内为奴为婢,都是救了我一命!求庄主成全!”说着,如初又往地上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李善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颤了起来。
李善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性子,话都说成这样了,心道不然还是留下做个粗使丫鬟了罢。一来算是救人一命,二来不管怎样这人也算是收下了,不至于得罪江吟。
可若是收了魔教中人,怎么跟武林同道解释,李善一时又犯了难。如初看他半天未做回应,不由神思一紧,连忙抬头看他,李善正好对上了她的眼。
这女子面容清秀,五官端正,只是眉宇间有几分世间女子少有的英气之姿,一双眼睛泪眼汪汪的将他望着,李善这才发现她身上的红衣竟不是喜服,倏然想起江吟贴中的那番话,‘喜穿红衣’。
曾几何时,他记忆中也有一位喜穿红衣的少女,那少女舞的一手剑极好,眉宇之间满是英姿勃发之色,他翻院爬墙的偷看过她好多次,最后少女终成了他的人。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少女再也没穿过红色的衣裳,那心头的人儿,最终也成了墙上的蚊子血。
“如初如初,人生若只如初见。”李善喃喃的念叨了几句,最后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把如初迎入了名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