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秘录 第92章 三悔

周伯眼中闪动着晦涩难明的神色，许久后也没能回答出一个是。

许久后，他慢慢叹了一口气：“主人一生才高气傲，目空一切，因此才能在年纪轻轻便掌管了金兵台，但是也正因为这样的个性，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而后他神色微微一凛，言语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钱枢的风采，道：“金算子平生所做之事说一不二，向来举手无悔。但是却有三件事是他有悔有愧，无奈醒悟已迟，此生终究无法弥补，乃毕生之憾。”

纪彤隐约觉得他说的几件悔恨之事，会跟她父亲的死亡有关，一时心中突然一阵狂跳，竟然有些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唯有陆书行是旁观者，反倒是心无挂碍，接道：“哦？是哪三件？”

周伯走到密室最右侧，三击墙上一处青砖，片刻后砖石弹出，这居然是一块空心砖，里头藏着一只金匣子。他打开锁头取出来一个薄薄册子，展开他们看：“此乃黄金册，内含金兵台所有杀手的名单，以及所接生意的账目。”

纪彤和陆书行俱是一惊，不由对视一眼。这无疑是个千金难买的无价之宝，却也是个烫手山芋。若是被有心人得到，便可以驱策无数杀手，得到难以计数的财富，自然也必须承担难以估量的危险。

但是，周伯却走到烛台前，将它慢慢点燃，静静看着火舌吞噬了这一本由杀戮和鲜血写就的独一无二的黄金册。

“此乃第一悔，不该助恶不诛，成立金兵台，造就了许多血案，让无数冤魂无处可归，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

陆书行又道：“既然金算子对此事如此后悔，为何当年却没想着要结束金兵台呢？”

周伯道：“主人的父母都是杀手出身，因此他自小便觉得杀人就是普通的生意，成立金兵台也不过是随性而为，却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那般规模，甚至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主人的管控。”

“但是幸而那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后来也成为他此生的挚友。”此刻他抬眸看向纪彤，“此人便是你的父亲，纪春年。”

“正是因为纪大人，主人才知道原来人间并非只有杀人和被人杀，还有许多善良美好之事等待人去体验。但是那时候他想结束金兵台的时候，却没那么容易抽身了。杀手们自然是不允许，因为他们需要主人这样的挡箭牌，来联络生意挣钱。买主也不允许，即使主人自己不干了，也必须把黄金册交出来，如此一来，便会给江湖带来更大的祸乱。”

“这个时候，纪大人想了一个法子。他和主人商量，要让金兵台最后做一桩成不了的生意。”

纪彤想起了那日问钱枢的话，心中不由一阵抽搐，她慢慢道：“所以，金兵台最后要杀的人，便是他自己？”

周伯艰难而缓慢地点点头：“是。当时的杀手刺客的组织很多，金兵台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从未失败过。若是金兵台也有杀不了的人，那么它便会跌落神坛，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慢慢在江湖中式微，进而名正言顺地销声匿迹。”

陆书行闻言心中一急，居然忘了自己在听过往已经发生之事，忙开口阻止道：“可是这样一来，不就祸水东引了，纪伯伯自己怎么办呢？”

周伯想起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纪春年，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钦佩之意，也同时有一种憾然交织而生。

“那时，纪大人的名声如日中天，他又说自己是朝廷中人，因此江湖上还是会有所忌惮的。但是主人还是担心此事会有变故，因此他们商议后，决定虽然对外散布这个消息，却并未将这单生意真正下发给任何一个杀手。”

“这是一单空头生意，没有买主，就不会有赏金，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事情起初也确实如纪大人所料，风平浪静了好一阵子。可是后来的主人却被人下了毒，他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纪大人已经带他前往了一处乡村小镇疗伤，并且告诉他，金算子已经’病逝’，金兵台也随之结束了。而金兵台的财物他已将其中的十分之九还给了从前所有被杀之人的亲眷，留下的十分之一，让主人好生利用，不可再作恶盈利。”

纪彤道：“若是如此，为何我父亲还是……”

“人心之恶，犹如洪水凶猛，岂是一闸能阻？”周伯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眼中有这世间最为真挚的热血和赤诚，她还不明白为何有些地方终究不会被阳光照亮，那是人心至暗之处，甚至连幽冥鬼道，也不能与之相匹。无论多么炽热的光芒，照到那里，也会吸得干干净净，一点光亮也反不出来。

“其实，就在主人被人下毒之后，有一个神秘人横空出世，悬赏一千两黄金，买青云名捕的项上人头。这宗生意没有走金算子的门路，却盖了金兵台的印鉴。”

“霎时间甚嚣尘上，□□中无人不晓此事。”

周伯说到这里，便略略阖目，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不想回忆后面的事，于是陆书行和纪彤也没有催促他，二人也一同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这便是他的第二悔，任友遇险，未能施以援手。”

“当日主人中毒，是纪大人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雪灵芝为他解毒。可是后来主人担心自己金算子的身份，有朝一日终究会暴露，给纪大人带来麻烦，因此伤还没有好全，便留书离开，且不敢再和他联系，只能相忘于江湖。”

“多年后主人才从他的一位忘年交处知晓了昔年往事真相，心中悔恨不已。又得知原来当日纪大人遇害那日，其实还中了毒，若是有那灵药雪灵芝，或许还不至落得那般结果。”

周伯说到这里，心中唏嘘不已。

两位好友，一人为了救对方出泥沼，甘愿隐瞒凶险，拿出珍贵灵药。而另一人则冒着余毒未清的风险，也要与对方告别，免得将灾祸带给好友。

但是终究是阴错阳差，天人相隔。

没想到金兵台的最后一桩生意里居然藏着这么多曲折，纪彤一时不知是否该怪钱枢，还是该怪这命运无常。

最终还是陆书行轻声开口道：“那第三件事呢？他后悔什么？”

“三悔识人不清，管教不当。”周伯道。

“主人当年白手起家，和先夫人感情很好，只是无奈天不假年。后面为了照顾孩子，才和李氏结合，但是当时他没有很多时间关心两位少爷，只想着女子更加温柔慈爱，会比他做的更好，却没想到娶了一只画皮之鬼进门。”

周伯叹了一口气：“或许因为他自己年轻时自己走过歪路，因此主人很不喜欢孩子们学武，也不愿意他们接触江湖上的事物。四少爷在这件事上就吃了许多苦头。而主人多年上位者的气度，也让他忍不住对孩子们生出了另一种管控，总希望他们经商读书，安安稳稳一辈子，但是孩子们却不这么想。”

“等到那天二少爷和他争吵的那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么多，但是上天却没给他留下什么时间来修正之前的错误了。”

“所以那一天，他醒来后，才决定尽最后一次努力，弥补一切还来得及弥补的。”

周伯想起那日下午，钱枢将他叫到房里，命他去取饮鸩散。

此物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也是华佗难医无色无嗅的剧毒之物。

这通常是从前金兵台的杀手在无可指望的时候，玉石俱焚才会用到的手段，也是他们从无败绩的秘密。

无论多么孱弱多病，重伤虚弱的身体，服下后三个时辰内，都可以将此人的内力、气血、身体各项机能调整到巅峰时期，但是也只有这三个时辰，而后便会油尽灯枯，药石罔顾，迅速衰老下去。

在人生仅剩的时间里，钱枢恢复成了从前行动自如口齿伶俐的模样，将自己的后事一一交代给他，将遗嘱做了二次修改，并布下了一出尸体杀人引蛇出洞的迷局。

做完了这一切，钱枢似乎有些累了，靠在软垫上看着他，却露出了舒心的笑容：“真没想到人到了老的时候，居然会不小心变成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那种人啊。”

“我这个爹不知不觉竟成了孩子们的枷锁，还真是有些对不起他们呢。不过现在我也只能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事了，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呢？不过都说人若是死了，大家都会只念着他的好了，他们大概也会少念叨我一些了。”

“阿弩啊，我乏啦，想先睡一会，你一定要记得今晚动手啊，不然就要露馅儿了。”钱枢朝他眨眨眼，依稀浮现几分年轻时调皮的模样，而后他露出了些许向往的眼神，“这么多年没见老朋友了，还真是有些想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日窗外格外灿烂的云霞，喃喃道：“夕阳无限好啊。”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后，金乌倏忽坠落，夜幕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