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 第12章 第 12 章

“阿嚏阿嚏……”

不知道是不是在江面上吹风过甚，沈云安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交了入城费之后，闻着街上的香味，肚子有些饿了。在一家看起来人多的小面馆前停下脚步，略微观察了一下。

豌杂小面，四文钱一碗。

豌杂肉丝小面，六文钱一碗。

价格还有更贵的，放了鸡腿的、鸭腿的、羊肉的……价格自然又更不一样。

沈云安走了进去，要了一碗六文钱的豌杂肉丝小面，搅拌搅拌，慢慢吃了起来。还不错，酱香浓郁，面条格外的劲道顺滑。

还剩两三口就要吃完了，有点噎，想要喝口茶水，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就要往杯子里倒，这时候五个魁梧的衙役走了进来。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小面馆，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经营小面馆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见到衙役，原本招待客人满脸堆笑的表情，此刻间也变得瑟缩起来，战战兢兢。

中年老汉塌肩弯腰小心翼翼的问：“大人呐，您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呵！你这面馆该交钱了！快快把钱交上来！”

中年老汉面色惊恐，“不是前、前天才交了吗？”

“什么前天不前天？没交就是没交！一个季度，三两银子，交是不交？”

“大人呐，前天小老汉真的交了，真的交了啊，三两银子呢，小老汉不可能记错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就是我记错了？”

中年老汉全身发抖，眼睛里老泪浑浊。民如何能与官斗？没人能给他做主，他孤立无援，他下意识的想要寻求帮助，眼睛看向那些食客，可是那些食客，也不过都是些小老百姓，对上中年老汉的眼睛，要么低下头去，要么别过眼去。

中年老汉喉结滚动，呜咽出声：“小老汉一个月才赚四两银子，您说一个季度交一回，可是这一个月，都交了三回了。这样下去，小老汉一家人没有活路啊。官爷您开开恩，就放过我们一家老小吧。我给您跪下了，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中年老汉的婆娘哭着去扯他，可是又怎么扯得起来？他额头早已磕破，鲜血淋漓，一声接一声的闷响，从地砖上传来。

可是这些衙役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

沈云安看着眼前这一幅场景，心说：【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呀。没想到天子脚下竟然也能出如此狠毒的事情。不过想想也是，皇帝已经老迈，就算有心去听天下事，身体也支撑不住了。别说是皇城外的事情了，恐怕皇城内的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人出头，沈云安看着中年老汉再磕下去，怕不是得把脑浆涂在地上，于是将手里还没放下的茶壶飞快的放回桌上，迈步走过来。

其他人心想：【这个读书人莫非是要为这老汉出面了？】

那些衙役们一个个也双目倒瞪，眼神之中莫不是轻蔑嘲讽，一个小小的读书郎，竟然也敢来管他们的闲事，真当圣贤书能治天下呢？只要他敢来撞.枪.口，待会就要他知道厉害！

然而，沈云安上去就是一脚。

这中年老汉直接被沈云安一脚踹翻在地上，哭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整个人脑子都有些发晕，人也是懵的。怎、怎么就没人能来帮他一把？怎么就还被店里面的食客踹了一脚？苍天呐，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

沈云安：“别磕了！磕了血淋淋的，实在影响我胃口，不过来面馆吃碗面，竟然遇上你这样晦气的老板。”他义正词严。

如今面上的做派，在众人眼中看起来，倒是比那些官服的衙役还要可恶许多。

而后，沈云安朝着衙役们露出一个谄媚笑容，又对老板说道：“我看你们真是不知好歹，明明就没有交银子，还想胡搅蛮缠过去，耽误官爷办差！要是识相的，早就准时把银子准备好了。要是殷勤些的，就该主动去把银子交了，竟然还劳烦官爷们辛苦来一趟。就该好好治治你们这些刁民！”

众人：“……”

食客们纷纷对沈云安怒目而视。

衙役们也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如此上道，只不过心中觉得诡异：【这小子竟然比我们还无耻！】

不过看他如此知情识趣，又是个读书郎，衙役们也没想着要开办他。

为首的那个有些络腮胡子的衙役，深深的看了沈云安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地上的中年老汉身上，语气依然跋扈而强硬，“听到没？识趣的赶紧把银子交上来，别耽误我们办差！耽误了我们的差事，我们手上的刀棒可不容情！”

中年老汉只觉得天塌下来了，俨然已经没了活路。

这时候，沈云安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两银子，麻溜的递过去给络腮胡子衙役，这衙役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塞到自己掌心的银子，他可不准备再往外掏。

“你想求情啊？”

“我求什么情？一堆刁民而已，犯得着我为他们求情？嘿嘿，官爷，我只是好奇，”说着声音小了下来，凑在衙役的耳边轻声问：“可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官爷要整治他们？”

“看在这一两银子的份上，不妨满足了你的好奇心。”

“多谢官爷，多谢。”

“我们知府老爷的小舅子，要在这里开一家古玩斋，要他们低价转让这间店铺，他们硬是不肯，一个个的真是贱皮子，非要官爷们用手段。”

沈云安顿时心知肚明，哦了一声，然后拱一拱手，“官爷们真是辛苦了，当差不容易。”然后又看向那中年老汉，呸了一声，“不识好歹！骨头都是贱的，不出点血，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惹，有些人是万万不能惹的！”

衙役们深以为然。

食客们敢怒不敢言。

可就在这时候，沈云安突然又掏出来三两银子，塞给衙役们，“官爷，当差辛苦，千万收下。”

衙役们：“……”

这小子打什么主意呢？

沈云安恭恭敬敬的对衙役们说道：“小子初来乍到进度，人生地不熟，就是想攀附个贵人，都没得好门路。今日阴差阳错，各位官爷们算是给小子指了条明路。今日这银子暂时先交上去，留些时日让小子同这店老板周旋周旋，让他把这店卖给小子，明日、最多后日，就拿来献给贵人。到时候只求贵人能赏杯茶水喝。还望官爷们通融通融。”

衙役们互视一眼，看看店老板，又看看沈云安，最后还是看在钱的份上，决定给沈云安些许脸面。

络腮胡子一拍沈云安的肩膀，对他道：“小子，你心思活络，我看好你。以后要是能在贵人身边当差，可不要忘了弟兄们。”

“那是万万不能忘！真有那么一天，各位官爷们就是小子亲哥哥，孝敬绝对少不了各位官爷。”

衙役们笑着离去。

沈云安探头看他们确实远去了，一把走过去，将中年老汉扶了起来，掏出手绢，捂住他的额头，“快看大夫去吧，民与官斗，哪能有好下场？只不过，情况再如何危急，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啊。老汉你磕成这样，大娘三魂七魄都没了一半了。”

众人：“……”

这这这，这怎么反转的跟唱戏一样？

这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中年老汉捂脸哭泣，“公子啊，这店是我家祖传的产业，哪能卖出去？再说了，我们一家老小的营生都在这家店面店，他只给我们十两银子，就叫我们滚蛋，这如何使得？我死了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可是他们硬逼得我没活路啊。”

“怎么没活路？事在人为。我想想法子或能帮你，先去医馆吧、先去医馆。”

关店打烊，人送去医馆，沈云安转身就走了。

中年老汉一家即是躺在医馆里，也是望天垂泪，毫无办法。心中微妙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沈云安身上。

可是若是那位公子真的有办法，也不会对着那些衙役们卑躬屈膝。

沈云安走在繁华热闹的京都大街上，找挑夫买了两个烧饼，好声好气的询问对方：“请教货郎了，不知道京都知府衙门门朝哪边开呀？”

挑夫指了详细路线，沈云安往那边去了。转到人家后院围墙，蹲在墙根处，盯着远处的一角小门。他小口小口啃着烧饼，主要是怕手头边没水，要是大口啃食，难免会噎着。

盯了不知道多久，腿脚都发麻了，角门处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今天不能成事？】

正这么想着，角门突然开了，一辆木头做的小板车，先从角门推了出来，推车的是个农汉。板车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烂菜叶子，几条身板太小的鱼，几个长得不太好看的瓜。

农汉后面跟出来一个人，肥肥胖胖的，腰上系着围裙，架势十足。

这农汉满脸堆笑，另外一人神色不悦，直接用教训的语气对农汉说道：“下次再弄些这样的歪瓜裂枣过来滥竽充数，可就别怪我不顾亲戚情面！叫你一家子种的地，菜全烂土里。”

农汉连连弯腰保证不敢，“下次一定捡顶好的货来送，舅姥爷，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今天这些菜都是家里小子捡的，我回去就收拾他们，保管下次的货，绝对让你满意。”

这人神色不耐烦，让农汉赶紧滚了，他返身又回了府里。

农汉推着车子，离开了。

沈云安若有所思，转身离开。

夕阳西下，京都知府大门的后衙里，除了要值班的衙役、胥吏，基本上都下值了。而管理后厨的曹韧铁，也在磨完刀擦完水之后，将身上的围裙一脱，歇工回家去。

他背着手哼着小曲儿，慢慢悠悠地踱步在夕阳下，哪里知道，到围墙刚拐角的地儿，迎面就碰上一个书生，那书生手上端着一方砚台，砚台上面还有墨水，这么一撞，墨水全倒他身上了。好好一件七成新的衣服，顷刻间不能看了。

曹韧铁吹胡子瞪眼：“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的吗？瞧我这衣裳！你走路端个什么砚台？读书读傻了吧你？”

沈云安脸色发红，又羞又窘，脸上十分愧疚，“对不住，对不住，大老爷实在对不住。我、我今天突发奇想，字虽有形，然意无形，水虽有状，意也无形，就想着拿毛笔在河水里练练字。结果，毛笔刚下水，便是一团黑墨晕开根本没法练。我又舍不得丢弃砚台里的墨水，小心翼翼捧回家去，没想到还是弄脏了大老爷您的衣服，实在对不住。”

曹韧铁心说真是晦气，这小子读书读傻了的，谁家拿毛笔去河里练字？去河里洗笔还差不多吧？蠢才。

不过，听人家喊大老爷，心里微妙舒适。

沈云安满脸愧疚，殷勤的对曹韧铁说道：“大老爷，我实在过意不去，您这衣裳一看料子就不错，无端端的被我这墨水毁掉了，我心里难安啊。走走走，转过去一条街，有家成衣铺子，我赔您一件衣裳。还望大老爷消消气，不要跟我这蠢才一般见识。”

曹韧铁心里十分气，顿时消了七分，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墨水，而后开口说道：“那好吧，就随你走一趟。”

沈云安喜笑颜开，连忙往前引路，到了成衣铺子，曹韧铁也不诓他，选了一件颜色和材料差不多的衣服换上了，沈云安也没跟掌柜的讲价，痛快的结了账。

出了成衣铺子的门，曹韧铁对沈云安道：“后生，以后走路仔细着点，别莽莽撞撞。别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沈云安点头弯腰，“大老爷教训的是，我以后走路一定小心。”说着，万分抱歉的又道：“今天耽误大老爷时间了，我请客吃饭，给大老爷你赔礼道歉。”

“算了算了，衣服你都赔我了，就不用再请客吃饭了。”

“那可不行！衣服本该就要赔的，可是耽误了大老爷时间，又是我另一重不对，大老爷要是不肯赏脸，我就要睡不着觉了。”说着拉着他、拽着他，硬是往前面的醉香楼去。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有伙计在门口殷勤的迎来送往，见着沈云安拉着人来，连忙上前招呼：“两位客官，堂食还是包厢？打包还是住店？”

“包厢包厢！要好酒好菜，今日我要招待贵人。”

曹韧铁心有些飘忽，主要是沈云安一口一个大老爷，叫得他心里头舒坦。人都已经进了酒楼的门了，也就不再挣扎，不过是这小子请他吃顿饭，聊表歉意罢了。

伙计连忙招呼沈云安上二楼，进了玉兰居。

嘈嘈杂杂热热闹闹酒菜飘香的大堂，书童扯一扯宋舒的衣袖，“少爷少爷，你快瞧，那是不是今天船上的那个书生？”

宋舒看着沈云安的背影，抿着朱红的唇，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有些深邃。

旁边宋舒的表哥陆甲卿有些疑惑：“什么书生？”

书童兴致勃勃刚要说话，就被宋舒瞪了一眼，立马闭了嘴，不敢多说。

宋舒：“没什么，一个粗鄙糙汉罢了。”

陆甲卿：“不是说是个书生吗？”书生不都应该斯斯文文？

宋舒：“就是个糙汉，面上有点文墨罢了。表哥你不是想吃醉香楼的酒鸽吗？吃几只？”

陆甲卿刚要说话，折返回来的伙计就过来殷勤问候：“两位爷，堂食还是包厢？”

宋舒眼睛往上一抬，直直看向二楼，“玉兰居旁边的玉梅居空着吗？”

“空着空着，二位请。”

宋舒率先抬脚上了楼梯。

书童跟在最后头，不由的摸了摸鼻子，【怎么今儿个，感觉少爷怪怪的？不碰着那书生的时候，倒也还正常。一碰着那个书生，人就变了。莫不是那书生不经意间碍了少爷的眼？还是说，那书生欠过少爷的钱？】

玉兰居里，沈云安连喝三杯，“今日的事儿多有得罪，我先自罚三杯，还请大老爷原谅则个。”

曹韧铁摆一摆手，他也是个爱喝酒的，举起酒杯，一杯干底，才喟一口气出来，说道：“莫要喊我什么大老爷了，我不过是个厨子罢了。哪是什么大老爷。”

沈云安目露惊奇，而后不可思议道：“瞧您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就像个厨子了？一整个高门府里的大老爷呀。啊，小子不是说厨子不好，民以食为天，厨子便是民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脸上表情钦佩不已。

曹韧铁越发舒心。又喝了一杯酒，吃两口菜，才道：“一般般，一般般，我也就只是在知府衙门，管一整个后厨罢了。”

沈云安一听更不得了，“啊哟，那我今日真是碰到贵人了，能在知府衙门管一整个后厨，您这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啊！就连知府大人都归您管。”

“诶，知府大人怎么能归我管？”

“就是归你管。您做什么他就得吃什么，还不归您管？”

“哈哈哈哈……”

玉梅居里，书童和陆甲卿不过普通人，听不到隔壁动静。可是宋舒不一样，修习武功多年，耳聪目明，远非常人能比。一字一句，皆入他耳。

此时此刻，听着那边沈云安不要脸一样的吹捧一个厨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呕的要死。

【早知道、早知道……是个这样的败类，当初不如不救他，让他死在山谷里。】

【这样的人将来要是做了官，一定是个只会溜须拍马、阿谀谄媚的贪官污吏。】

那边的吹捧越来越过分了，已经不像是有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了。宋舒面色彻底绷不住，难看极了。

【当真是无耻，恶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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