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仅兵荒马乱,有好些地方还遭逢大旱,半年多未见一滴雨,百姓苦不堪言,与此同时,王城倒是一连几日都阴雨绵绵,黑云压得极低,到处都是一片阴沉沉的景象。
萧奕珩得空去了趟御茗阁将“三更”的解药分发给暗卫,顺带给新人指派任务,事情办完后便打道回府,彼时他与裴征同乘一辆马车,这几日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关于夕泽的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裴征,你那晚说我与夕泽‘情义甚笃’,你为何这样说?”
“啊?”裴征再次哑口无言,脑子里迅速将萧奕珩的话过了两遍,却愈加不明白了,嘴角抽了抽,“难道不是吗?殿下与国师大人……”
萧奕珩静候良久,只见裴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耐烦道:“你莫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我与夕泽怎么了?”
裴征盯着萧奕珩的脸看了许久,见他满眼困惑,语气急切,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心中豁然开朗,不经意间笑出了声:“没怎么,我虽然不知你们认识了多长时间,但那日在渡口,国师大人特意来给您送伞,他又能在玉阳殿来去自如,说明你二人素来交好,没别的意思,殿下莫要多作他想。”
听见他这么说,萧奕珩心中半信半疑,刚好这个时候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打乱了他的思绪。
萧奕珩向来心思敏感,一瞬间便觉得这琴音似曾相识,他蓦然睁眼淡声道:“停下。”
马车登时便不走了,裴征不防他会突然出声,因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萧奕珩仍在凝神倾听:“裴征,你有没有听见琴声?”
裴征仔细感受了一下,应道:“嗯,听见了,想来这附近或许有乐坊或者茶庄,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萧奕珩目光如炬,凝视着虚空,仿佛顷刻间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事,都与那个人有关,他果断道,“裴征,你先回宫,我有要事在身。”
“殿下你……”裴征话还没说完,只见萧奕珩一把抓起国师给他的油纸伞便掀开帘子跃下马车。
裴征望着那抹撑伞在细雨中奔走的背影,虽不知他此番是要去做什么,但心中已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日在渡口他瞧见那位国师大人看萧奕珩时分明满目柔情,如春水一般连绵潺缓,当时便觉得他对萧奕珩的感情不只是君臣那么简单,甚至不只是朋友。萧奕珩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即便结交权贵也只是利用罢了,而对国师却整日‘夕泽’长‘夕泽’短的,还准许他随意进出玉阳殿,对旁人绝不会这般信任,他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因此当萧奕珩质问他的时候他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他差不多明白了,萧奕珩虽然在其他方面天赋异禀,但于感情之事却是一窍不通,始终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已经将人放在心上而不自知。
那琴音如烟云,如薄雾,总是若即若离,却和这场细雨一般丝丝缕缕不曾断绝。萧奕珩循声四处寻找,穿过几条巷陌,几经周折来到一处僻静的阁楼前。
那阁楼的匾额之上是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字——霁月轩。
此处可说是曲径通幽,若非有琴声指引,萧奕珩是断然寻不到的,他立于门外,听得那仙乐忽而高亢,忽而缠绵,繁复多变,正是连澈所弹的那首《菩提念》。
即便如此,萧奕珩却不敢相信会是他。
风拂过,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霁月轩内种满了各种颜色的花,馥郁的花香连同缠绵的琴音交织成一幅明艳的画卷。
萧奕珩在雨中奔走了许久,玄青色的衣摆早已被水渍晕染成了褐色,他撑着伞走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在阁楼下站定,抬眸望去时心绪止不住荡漾——
那人一袭月白衣袍独坐于阁楼之上抚琴,宛如瑶台谪仙,白皙修长的指尖款款拨动着琴弦,当他垂眸看向萧奕珩之时,眼神好似明净的秋水,顷刻间手上动作顿住,那首《菩提念》的尾音便飘然落地。
萧奕珩感觉有什么话呼之欲出,但薄唇微启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只听得连澈缓缓说道:“殿下,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萧奕珩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遇见他,一时惊讶得接不上话,只有怔愣地望着他。
“这雨不知何时会停,殿下不如上来避一避。”
连澈既已这样说,萧奕珩心道“也好”,遂收了伞顺着楼梯上去。
方才还在高台之上抚琴的人此刻已端坐于案前斟茶,举手投足间风雅从容,见到萧奕珩时眼含笑意道:“殿下可还记得这幽雪茶的味道?”
萧奕珩闻言脚下的步子微顿,旋即移步到他面前落了座,定了定神道:“自然记得,那日我饮下那盏茶后便觉眼前一黑,五感尽失,再醒来时已然身在宫中。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给我的那盏茶中加了迷药?”
萧奕珩说完便看向连澈,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但结果却是他并无甚反应,一双明净的眸子古井无波,他抿了一口茶过后才不徐不疾道:“殿下所言是责备我将你迷晕然后送回人间?”
萧奕珩立刻摇了摇头:“我并非责备,你将我们平安送回,又赠予灵药治好我父皇,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会责备你?之所以有此一问,实是好奇罢了。”
连澈眼底充盈着笑意,似乎对他这个回答甚是满意,抬手奉上一盏热茶,淡淡道:“那既是如此,殿下敢不敢再饮一杯?”
萧奕珩笑着说:“有何不敢?你若想加害于我,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说罢他便将面前那盏茶一饮而尽。
时至深秋,他方才又在雨中奔走了许久,身上略有些凉意,一盏热茶入喉,顿时感觉丹田处暖烘烘的,而后没过多久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连澈貌似不经意道:“元宵的百草园中有一味炎心草,服用后能温中散寒,殿下觉得如何?”
萧奕珩此刻才知晓原来他是出于一番好意,便道:“多谢。”
连澈轻浅一笑,纵然只是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也无与伦比的惊艳,萧奕珩心神荡漾,竟分不清这一幕是真是幻,凝神静思之际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殿下莫非忘了?你还欠我一件事没有做。”
萧奕珩顿了顿,笑道:“我自然没有忘,原本打算有朝一日再去一次瀛洲兑现承诺,如今你来了那再好不过,你想好要我做什么了么?”
“还没有。”连澈抿了口茶,轻声道。
这回答令萧奕珩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你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也可以这么说。”
“可你不是没想好要我做什么吗?”
连澈幽凉道:“殿下的意思是,没想好便不能来找你?”
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暗藏玄机”,饶是心思缜密的萧奕珩都琢磨不明白了,他直言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诧异,你在瀛洲已避世千年,何以竟会因为我踏入王城?”
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被风斜织成了一幅烟雨图,雨声中裹挟着连澈清冷而又坚定的嗓音:“因为在我心中,殿下最为特别。”
萧奕珩已经递到唇边的茶盏蓦然停住,碧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连带着他的心像被攥住一般忽然收紧,他抬眸看向连澈,发现连澈也目不转睛地在看他。
萧奕珩自幼遭逢丧乱,几乎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如何变强,如何复仇上面,感情之事却是从未经历过,也不知何为喜欢,何为爱慕,可是方才连澈这句话分明让他心头一颤。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那夜夕泽俯在他耳畔柔声安慰之时也是如此。
眼前这人皎若云间月,可望不可即,那句话直白得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萧奕珩失神良久之后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笑道:“因为你在瀛洲太久没有见到凡人,所以觉得我特别是吗?你只要多在凡间走走就会发现,其实我与芸芸众生并无什么分别。”
听到他这样回答,连澈忽然敛去了眸中淡淡的柔情,然后起身走了几步,面朝东方站定,在他眼前,是雨幕下的王城,他的声音飘渺得像来自天际:“我见过众生。可他们又怎能和你比?”
“啪嗒——”
萧奕珩手中的茶盏不慎滑落,在案上磕出一声闷响,几滴茶汤洒落在了他的衣襟上,但他此时哪顾得上这些?只一味地盯着连澈颀长的背影看。
“你……”萧奕珩一时接不上话,思索许久才道,“连澈,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你在东海救了我一命,又赠予灵药治好了我父皇,我对你感激不尽,只想竭尽所能报答你这份恩情,世上之人何止千万,便是同我形貌相似的也大有人在,你莫要同我开这种玩笑。”
话音刚落,萧奕珩便听见一声轻笑,面前那人背对着他,一头墨色的长发如流瀑倾泄而下,低声道:“殿下不妨想想,我几时同你开过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