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依远远地瞧见萧奕珩便迎上来欠身行了一礼:“恭迎殿下。”
“免礼。”
萧奕珩正要走,采依叫住他道:“殿下,今日国师大人来过,他等了您许久,见您迟迟未归便走了。”
萧奕珩闻言心念一动,忙问道:“他来做什么?何时走的?”
采依从怀里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黄金盒子,上面刻有繁复的花纹,她解释道:“国师大人说这是安神香,嘱托奴婢转交给您,他是傍晚来,方才才走的,您回来的时候没有遇见他吗?”
话音未落,萧奕珩收下安神香便追了出去,一刻也未曾犹豫,只觉得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夕泽大老远给他送安神香来,他却迟迟未归。
萧奕珩刚追出去没几步耳畔便传来宫人焦急的声音,那人一边狂奔一边喊道:“大事不好了!二皇子殿下薨了!”
萧奕珩瞬间停下脚步,裴征也望向宫门外。
几乎就在眨眼间,宫人报丧的喊声响彻整个紫宸宫,夜还是那般黑,却已不再沉寂,各处寝宫都开始嘈杂起来。
裴征道:“殿下,您须得赶紧去光芜殿。”
萧奕珩当然知晓眼下应该做什么,但他心中实在是挂念夕泽,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裴征见他纹丝不动,上前俯耳道:“殿下须得分清轻重缓急,您与国师大人情义甚笃,有什么容后再说。二皇子这事才是刻不容缓,您若去迟了难免落人口实。”
萧奕珩一怔:“你说什么?”
裴征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说二皇子薨逝,您去迟了难免落人口实。”
“上一句。”
这下轮到裴征哑然,不知萧奕珩意欲何为。
萧奕珩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如此不耐烦的神情,他道:“罢了,我先去光芜殿。”
他的不耐烦并非是因为裴征没回应他的问题,而是那一句“情义甚笃”。
若裴征不提及,萧奕珩并未意识到自己竟将夕泽看得如此重要。
萧奕珩一路上都在反复思量:究竟何为“情义甚笃”?在他心中,夕泽早已不止是国师,亦或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能牵动自己的心弦,甚至魂牵梦萦。
那他与夕泽究竟是什么样的“情义”?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将萧奕珩打得措手不及,他思来想去只觉昨夜抱着夕泽好暖……
御医为萧奕璘治伤的时候都怕他活不过当晚,但他竟奇迹般的多撑了一日。
萧奕璘的生母出身于世家门阀,家中产业遍布陈国,诸皇子中除了萧奕玚便数他最为尊贵,因此其余四位皇子惊闻噩耗皆火速赶往光芜殿,片刻不敢迟疑。
皇子薨逝,萧绩悲痛万分,按理说眼下战事吃紧,无论红白喜事都应一切从简,但萧绩却下旨将其风光厚葬,全城缟素三日,出殡那日亦给足了排场。
待半月后丧仪结束萧奕珩才闲下来,他心中始终挂念夕泽,本想即刻动身去国师府,恰逢这时夕泽派人来请他过府一叙,正合他意。
因着王城中耳目众多,夕泽从未邀他去过国师府,萧奕珩也只翻墙去过一次,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从中门进。
管事领着萧奕珩穿过长廊来到一处亭台水榭,桥下是碧色的池塘,桥上有一道颀长的人影,那人仍是头巾面纱遮脸,但换了身雪青色缎面窄袖长袍,外罩一件藤纹薄纱,手上端着装有鱼饵的黑陶莲子碗,连澈从中抓取一把鱼饵撒向池塘里,那池里的鱼儿便成群结队地游了过来。
阳光洒落在连澈身上,似乎他整个人都陷在光影中,优雅而又矜贵。
萧奕珩见惯了他穿宽袍大袖的模样,此刻见他这身装束还有些不适应,心头一窒,稳住声线道:“夕泽!”
连澈回过头来看向他,眼神尤其深邃,他移步过来将手里的莲子碗递给管事:“下去吧。”
“是。”
待管事走后连澈才对萧奕珩道:“突然让你过来,也不知是否妨碍到你。”
萧奕珩笑了笑:“那怎么会?其实我原本也打算今日来找你的。”
“是么?”连澈的语调中透着几分笑意,“宫中突遭变故,我料想你要处理一些琐事,是以才未曾找过你。”
“说起这个,那日我迟迟未归,让你平白无故等了那么久,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萧奕珩敛去了眼底的笑意,正色道。
连澈却轻浅地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给你送些安神香。”
“那安神香我一直用着,甚是有效,多谢夕泽。”
“阿珩,你又忘了。”
连澈只是言尽于此,但萧奕珩立刻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他是想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一霎时,萧奕珩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句“情义甚笃”,让他想又想不明白,忘又忘不掉,如同雾里看花,好不自在。
“你在想什么?”
连澈这句话将他扯回了现实,他苦笑着摇头道:“没有……”
“阿珩,那日玉阳殿的宫人说你收了丞相之子的拜帖,你和那楚辰彦是否已经接触过了?”
萧奕珩料到他会提及此事,本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如实道:“嗯,他在萃庭设宴邀我前去,我没理由回绝。”
“那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是否值得结交?”
萧奕珩莞尔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这个人倒还算识大体,颇有楚相年轻时的风范,但很难保证他不是刻意为之,仅凭短时间的接触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韧劲,像一株挺拔的苍松,连澈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
萧奕珩眼看着他莹白的指尖近在咫尺,尚且没反应过来,身子却忽然瑟缩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眨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夕泽……”
连澈的指尖在他瑟缩的时候便蓦然停住,此刻听见他这声“夕泽”才回过神来,心中竟生出几分怅惘与失落之感。
他竟忘了他如今是陈国的国师,并非连澈。
而萧奕珩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是这个反应,他心底里是不介意夕泽亲近他的,否则那夜也不会在情急之下抱住他,可是方才看见他手伸过来的时候为何要躲闪?萧奕珩想不明白,这段时间他都有些云里雾里,许多情绪都不知因何而起。
连澈转过身往屋内走去,淡淡道:“阿珩,过来坐吧。”
萧奕珩移步过去落了座,见桌上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连澈先是点燃小火炉烧水,然后从茶盅里取出一些茶叶放入茶盘,这一套动作如流水般细致,勾起了萧奕珩在瀛洲琼华泽的记忆,那时,他饮下了一盏幽雪茶便不省人事,连怎么回的紫宸宫都不知道。
“阿珩,你又在发什么呆?”连澈抬眸道。
“夕泽,实不相瞒,我有时候真的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谁的影子?”
萧奕珩沉默了片刻后道:“我似乎并未跟你详细诉说过我在瀛洲的所见所闻,以及遇到的人。当时发生的一切,如今想来就像是一场梦。”
“你是想起了那位世外高人?”
“是啊,我觉得你和他很像,你们的身形、举止、言辞……都有些像。”萧奕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更多相似的地方。
此时煮茶的水已烧好,连澈一边温壶烫盏一边说道:“世间相似之人千千万,不足为奇,我倒是想知道,在你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萧奕珩思虑了一番后道:“我对他无甚了解,只知道他似谪仙一般清冷出尘,活了几千年,仿佛看淡了一切,眼里却又时常透着忧伤,他很强大,旁人难以接近,但也很孤独。”
话音落地良久,连澈心中犹有回响,他没有想到只见过短短几面,萧奕珩就将他的心境看得如此透彻,这少年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连澈洗茶的时候,忽听到萧奕珩继续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虽然他是男子,但容貌生得极美,是那种让人一眼就惊艳的美,便是洛神也不过如此了。”
萧奕珩说罢便听见对面那人低低地笑着,虽看不见面纱之下神情如何,但其眼底的笑意却渐浓,萧奕珩不明所以:“你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还给你说笑了?”
“没怎么,第一次见你如此夸赞一个人的容貌。”
萧奕珩:“……”
片刻后茶香丝丝缕缕地飘浮着,连澈分茶时目光落在虚空,淡声道:“那你还想见到他吗?”
这句疑问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在里面,只是萧奕珩听不明白,他“啊?”了一声,接着轻轻一笑:“他在瀛洲避世千年,我如何能见到?况且其实自从我回到宫中,东海也好,瀛洲也罢,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大梦一场,有时我在想……那些事情究竟有没有真实发生过?”
“既是大梦一场,或许你好好睡一觉便能见到了。”
萧奕珩眉心微蹙,不解道:“夕泽,我发现你今日有些古怪。”
“为何这样说?”
“你以前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瀛洲的事,怎么今日反倒有兴致了?”
连澈微微一笑,抬手取下面纱,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也不算是有兴致,只不过恰好谈到此处,故而多提了几句,你莫要多想。”
萧奕珩端详着他俊朗的面容,再次被触动了心弦——夕泽与连澈分明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是陈国的国师,一个是瀛洲的谪仙,可他为什么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对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