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紫宸宫玉阳殿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从别处调过来的宫人在掌事的率领下打点好了殿里的一切,于正午过后在中门排成两列恭迎新主。
此次陵游有任务在身,跟随萧奕珩回宫的只有采依和裴征两人,萧奕珩照例赏赐了宫人们一些金银珠宝,随后进了主殿,很长时间都未曾出来,黄昏时派人传唤裴征。
裴征踏入殿中后眼前一亮,他印象中萧奕珩酷爱穿玄衣,如今却换上了一身玄青色织锦常服,彼时萧奕珩方才沐浴完毕,墨发半披在肩头,身子斜斜地倚在圈椅上,左手支颐,目光落在右手捏着的一张纸上,思绪却飘得老远,直到裴征进门向他行礼他才抬眸道:“你来了。”
裴征清了清嗓音道:“殿下找我可是刺青一事有了眉目?”
萧奕珩闻言将手上那张轻飘飘的纸搁在案头,纸上所画乃是那些刺客身上的刺青,一半像花,一半像蛇。
“我派出去的人多方打探,至今并未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查到此花名叫‘赤霞锦’,生长于西南一带的崇山峻岭,至于这蛇便毫无头绪。”
裴征思索了片刻后道:“若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杀手组织,不应该查不出蛛丝马迹,莫非……”
“你有何想法?”
“或许这些人和您的暗卫一样,是谁府上培养的死士。”
萧奕珩将他说的话琢磨了一下,觉得不无道理:“也有这个可能。”
“不过我有些好奇,杀手也好,死士也罢,他们行事向来隐秘,在身上纹个图案不是很容易暴露身份么?”
萧奕珩微微一笑:“可是在身上揣个令牌更容易暴露。”
“殿下的意思是?”
“死士身上的刺青一般有两种用途,一是鉴别身份,防止有外人混入,二是充当印信,必要时用于调度人马。至于落入敌手后会不会暴露,就要看这人够不够忠心,诚然,那夜咬舌自尽的那个刺客还算忠心。”
裴征听他平静地说这一番话,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在御茗阁初见的时候,眼前这个少年似乎从不将死士的命放在心上,好像那些人生来就是为他而活。
正当裴征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门外传来婢女采依的声音:“启禀殿下,国师大人到。”
萧奕珩闻言怔愣了一瞬,然后给裴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
裴征心领神会,当下便行礼拜别。
只是出门的时候他正好与迎面走来的连澈打了个照面,遂恭敬地行礼道:“参见国师大人。”
连澈敛眸道了句“免礼”,并未逗留,径直往殿内而去。
萧奕珩将那张画着刺青图案的纸翻过来用镇纸压在案上,见那抹烟灰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嘴角浮现出轻浅的笑意,起身道:“夕泽,你怎么不事先差人禀报一声就来了?”
“没有事先禀报便见不得你么?”连澈淡淡道。
萧奕珩笑道:“当然不是,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我万万不会说什么,只是难免有时候我刚好不在,省得你白跑一趟。”
话音刚落,萧奕珩的目光落到连澈手上提着的那包物事上,因问道:“这是什么?”
连澈道:“桂花糕,给你带的。”说着便把那包用油纸包裹好的糕点往萧奕珩怀里一塞。
萧奕珩略一垂眸,那红纸上“沁芳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是他最喜欢吃的桂花糕,此刻内心又是诧异又是开心,唇角牵起一抹明媚的笑容:“你什么时候去给我买桂花糕了?”
“方才。”
“谢谢夕泽!”萧奕珩高兴了没一会儿便忽然想起了过往,笑容凝固在脸上,问道:“对了,以前在冷宫的时候也有一个人给我买过沁芳斋的桂花糕,那个人……是你吗?”
连澈看向他的眼神清澈如水,迎着他眼里炽热的光,沉稳道:“是。”
尽管萧奕珩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亲耳听见他承认的时候还是十分的震撼:“这么说,你从那个时候就在默默地关心我,可是……为什么?”
萧奕珩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桂花糕,几乎要将其捏碎,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夕泽似乎是忽然之间出现在他身边的,而他总是没来由地待他这般好,萧奕珩从小见惯了人心的险恶、虚伪,不相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但夕泽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这件事困惑了萧奕珩很久,他真的很想弄明白。
连澈轻声道:“阿珩,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恃强凌弱,当时你还那样小,你父皇竟然不管你的死活,后来有一次你被罚跪,当时你的语气和眼神充满了韧性,顺势而为却不认命,那时我便知道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道。”
萧奕珩听了这番话后久久未能回过神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连澈所说,亦是他心中所想。
错的不是他,是这个世道。
连澈向前走了两步,与他近在咫尺:“阿珩,方才我来时遇到的那人叫作裴征对吗?”
他这话锋转得极快,萧奕珩猝不及防,如实道:“是,怎么了?”
“他不像是侍卫,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幕僚。”
最后两个字萧奕珩犹豫了一瞬才说出,料想夕泽多半也猜出了一二,用不着对他遮遮掩掩。
“既是你的幕僚,想必你们方才是在谈正事。”
萧奕珩莞尔道:“也没什么正事,恰逢下月中旬举行秋猎,我与裴征商讨一下诸多事宜。”
“当真?”
“是啊。”
一个问得随意,一个答得轻松,但连澈凝视着他的眼眸,从中窥见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终究萧奕珩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些时候他不想深究便罢了,较起真来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撒谎他怎么会不知道?
“阿珩,在我面前你无须遮掩,此次你回宫必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你别忘了,我也是权臣,官场上的事情或许比你知道得多。”
萧奕珩听完未置一词,只是敛眸沉思了良久,随后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瞒着你的,或许你比我更懂。”
话音刚落,萧奕珩便在连澈的注视下转身去案头上取来那张纸:“夕泽,你见多识广,可认得这上面的图案?”
连澈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当看见那一半像花一半像蛇的怪异图案时心神忽然震荡,问道:“你遇刺了?”
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把萧奕珩问懵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知道?”
连澈眸光轻颤,似风中的烛火,良久,他低声道:“说来话长,有一回我上天虞山找你,不料中途遭到一群黑衣人截杀,他们的身上就纹着这样的刺青。”
萧奕珩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忙问道:“竟还有这事?你为何从未跟我提起过?”
“阿珩,那时你尚且年幼,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可你后来也没说,”萧奕珩右手不受控制似的伸出抓着他的衣袖,嗓音有些酸涩,“夕泽,若你当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此生难安。”
连澈垂眸瞥了一眼他攥着衣袖的手,随后目光又移到他脸上,以轻快的语调回答道:“不会的,他们根本奈何不了我。”
“所以他们究竟是谁?”
连澈在他充满困惑和希冀的眼神中道出真相:“他们是高太尉的人。”
“高仪?”
“嗯。”
萧奕珩略作沉思,对其中缘由了然于心:“我与高仪并无怨仇,但他是皇后的姑父,此番想杀我必定是因为我挡了萧奕玚的道。”
“或许如此。”
“夕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还有就是我连累了你,心中……”
剩下的“过意不去”四个字因连澈出言打断而生生咽了回去:“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现如今你已回宫,我知你必然有自己的谋划,宫门深似海,万事切勿小心,若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只管告诉我。”
萧奕珩听完他这番话心绪荡漾不止,此刻似乎不仅是感动,更掺杂着另一种情绪,萧奕珩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这世上除了已经仙逝的母亲,便只有夕泽真心待他好。
……
王城下过几场雨后便步入深秋,前线与齐国的战事如火如荼,紫宸宫中诸多事宜也有条不紊地操办着,只要战火没有烧到王城,亦或是国主的寝宫,便没有人在意那场仗死了多少人。
入秋之后第一件大事当属大皇子萧奕玚行加冠之礼,王城上下无人不知。
那日仪式在祭坛举行,由大祭司操办,当众宣读祝词,敬告天地鬼神,陈国国君萧绩亲自为萧奕玚戴上金冠,彼时众王公大臣一齐行跪拜之礼,伏首高呼。
而一旁的皇后苏娆看到此等盛况心中难掩喜悦与自豪,似乎此刻在高台之上受百官朝拜的不是陈国的皇长子,而是陈国未来的君王。
余下四位皇子各怀心事,萧奕珩本不屑于来看萧奕玚的冠礼,奈何身在宫中必须得装装样子,他只是粗略地瞟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到别处,刚好落到那抹烟灰色的身影上。
那一刻连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来,两道目光便交织在一起,即便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也不碍事,萧奕珩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他,连澈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