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是御前侍奉萧绩的,此次奉命前来请萧奕珩前去明德殿议事。
此次萧奕珩从东海带回灵药治好了萧绩的痼疾,朝野上下无人不钦佩他的胆识,之前国师曾预言他是天机星下凡一事又流传开来,就连萧绩也一改往昔对他的偏见,破格让他搬回紫宸宫长住,要知道在此之前被“寄养”在宫外的皇室血脉就没有一个能回来的,因为名义上是“寄养”,实则就是出于种种原因被丢弃、牺牲的棋子,萧奕珩此番能回来不仅震惊朝野,更是让余下四位皇子起了防范之心。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二皇子萧奕璘,他知悉萧奕珩要搬回紫宸宫,担心于自己不利,遂顾不得什么君臣父子之仪,连夜去往萧绩的寝殿劝他收回成命。
而此事又怎能瞒得过萧奕珩?他早就吩咐陵游时刻监视着萧绩,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他汇报。
子夜时分,御茗阁的别院外,陵游将白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萧奕珩。
“主上,那二殿下细数过往种种,言辞犀利,直言您是不祥之人,劝国主三思而行,属下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您作对。”
彼时萧奕珩正在复盘当初与连澈在云生结海亭中下的那局棋,他凝视着棋盘上黑白错落的棋子,一面揣摩连澈当时的心思,一面冷冷道:“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碍于我毕竟是皇室血脉而不敢轻举妄动,恰好此时有个萧奕璘来出头,只怕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主上,我替您去杀了他。”陵游的神情忽而冷若冰霜,定定道。
萧奕珩修长的指间挟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闻言只是淡声道:“要一个人的命很容易,难的是怎么才能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最好还能为我所用。”
陵游沉默片刻后方才意识到或许萧奕珩心中早有打算,故而不急于一时。
“让裴征过来见我。”萧奕珩吩咐道。
平常对萧奕珩的话言听计从的陵游竟然犹豫了一瞬,他低声道:“主上,此刻夜已深,裴征怕是早已歇息了,不知您找他有何要事?”
萧奕珩迅速地瞟了一眼陵游,虽没有只言片语却足以使之胆寒,他幽凉道:“歇息了又如何?我找他不得?”
陵游立刻为自己辩解道:“属下失言,属下绝无此意。”
“那还不快去。”
“是。”
目睹陵游离去时的背影,萧奕珩心中若有所思:作为他的暗卫,首先应该做到的就是心无旁骛,处变不惊。陵游年纪虽小,但向来是众人的表率,自从东海一行后,这小子似乎藏着什么心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奕珩的目光转而又落到棋盘上,方才他复盘与连澈的那局棋,下到一半时便发觉此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是博弈的高手。萧奕珩从未遇到过像他这般的弈者,应攻却守,似守而攻,以退为进,张弛有度。有几步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上早已算准了全局,整盘棋仿佛是一片汪洋,无论他的黑棋攻势如何凌厉,都被浩浩汤汤的海水吞没,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风徐徐吹拂,撩起萧奕珩玄色的衣摆,耳畔寂静得只听得见风声,他忽然有些好奇那漫长的几千年连澈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而他现下又在做什么?
陵游来到城西的一处宅子前,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叩门。
他等候了约莫有半盏茶工夫都不见有人应门,抬眸看了看深邃的夜空,料想裴征应是还在梦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非有任务在身,陵游是绝对不会大半夜来找那人的,他正思量着要不要翻墙而入,此时耳畔传来一两声细微的异响,陵游对这动静极为熟悉,立刻反应过来是刀剑嘶鸣之声,心中顿时敞亮:裴征一介文弱书生,根本不会大半夜舞刀弄剑,莫非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心念至此,陵游顾不得其他,运起轻功便翻墙而入,直奔卧房。
那刀剑嘶鸣之声越来越清晰,陵游破门而入后见到的情景与所想的相差无几。
裴征的房中并未点灯,四下漆黑如墨,唯有几道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极速飞舞,几名身穿夜行衣的贼人一齐攻向裴征,裴征慌忙躲闪,脚下的步子虚晃着,在左右夹攻之下已是命在旦夕。
千钧一发之际陵游果断抽出手中短刀向前疾刺,“当”的一声清响过后格开了架在裴征脖颈上的剑,那贼人的手臂被震得发麻,瞪着他道:“什么人!”
陵游一声不吭,手腕一抖倒转了刀柄,使出一招“乌云遮月”,剑锋直刺身后那人的小腹,待那人重伤倒地之后余下四人方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四把明晃晃的长剑一齐刺向陵游的面门。
夜色浓如墨,众人又都穿黑衣,裴征借着月光才勉强看清眼下的局势,那少年孤身一人作战,仅凭一把短刀便和四个彪形大汉斗得有来有回,他身法迅捷无伦,犹如鹰击长空,招招直取要害,裴征虽然不懂拳脚功夫,但看得出陵游丝毫不落下风。
陵游斗得二十多个回合后便取了三名黑衣人的性命,余下一人眼见大势已去,几欲逃走。
陵游垂眸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长剑,抬脚踢飞,一道白光“刷”的一声破空而去,从那贼人的后心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干戈止息后,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血腥味,陵游收刀入鞘,踏着满地血污走过去,淡淡道:“你没事吧?”
话音落地,裴征只是一手掐着脖颈一手胡乱比划,陵游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忖:我还道你怎么不呼救,原来是被点了哑穴。当下又帮他解了穴道。
裴征猛地咳嗽了几声,身上的中衣已破了几道口子,可谓是狼狈万状。
陵游揶揄道:“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手无缚鸡之力,真不知道主上为何将你招致麾下。”
裴征将胸腔中的气理顺了之后并未在意这句话,而是看着地上那几具尸身道:“你为何不留个活口?”
陵游朝他翻了个白眼,似乎在说:你以为我这个暗卫是白当的吗?他走到最开始被刺中小腹的那名黑衣人身边,这人虽然奄奄一息,但好歹还在喘气。
陵游一把扯下他的蒙面,掐着他的脖颈冷冷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重伤之下意识已逐渐游离,只字未答,只见他下颌一动,陵游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想自尽,五指登时发力,捏得他的骨头咔咔作响,但终归是晚了一步,殷红的血从那人的嘴角淌到他的手背上,那人当场气绝。
裴征心神一震:“他竟然咬舌自尽,半点活路都不留给自己。”
陵游抬眸瞟了他一眼:“很正常。”
“正常吗?”比起亲眼目睹刺客咬舌自尽,陵游的反应更说让裴征不解,“我以为至少要等你逼问几句,可你分明还未对他做什么。”
“你知道死士和寻常杀手的区别吗?”陵游问道。
裴征沉默不语,夜色下,他的眸子分外清亮,而陵游亦没有继续解释,两人僵持了半晌后,裴征上前在那些黑衣人身上翻找着什么,想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搜寻无果后,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扯开那人的衣襟,其左肩上赫然有一个小小的刺青,图案一半像花一半像蛇,甚是怪异,裴征从未见过。
陵游扒开余下几人的衣裳,发现每个人左肩都有一模一样的刺青,说道:“这或许是他们组织里的烙印,顺着这个刺青查或许能查出幕后主使。”
“或许吧……”裴征站起身来,语气凝重道,“今夜多亏你及时赶到,你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裴某不知该如何感谢。”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只是顺手的事,若非主上让我来找你,谁管你的死活?”陵游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又冷又硬,直戳人肺管子。
裴征只道他面冷心热,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朝廷那边有人坐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国主下旨让殿下回宫,势必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恐怕这些刺客也是他们的手笔。”
陵游沉思片刻,将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良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是萧奕珩的别院,只不过暂时让裴征住了下来,他脱口而出:“这些人想杀的其实是主上?”
“嗯,多半是。”
“看来我们远赴东海这段时间他们也没闲着,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就随便找个客栈住下,省得差点没命。”
裴征唇角轻扬,在皎洁的月光照拂下,他的五官俊秀儒雅,笑容如清风朗月,还夹杂着几分傲气:“是我向殿下请命非要住这儿的,想知道他们究竟查到了多少。”
陵游惊得半晌没接话:“所以你就敢一个人住这儿?若是我今夜不来,躺在地上的就是你。”
“不会的,就算你不来,殿下也会派别的暗卫来。”
“那若是稍迟一步呢?”
裴征轻轻一笑,学着方才他的语气道:“你知道谋士和普通读书人的区别吗?”
陵游怔愣了一刹那,不屑道:“没区别,都一样迂腐。”
裴征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说得更直白点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契机可不是等来的,敌在暗,我在明,是最不利的局面,唯有引蛇出洞方才破局。”
听了这番话,陵游以一种扑朔迷离的眼神看着他,良久之后才冷哼一声:“那你入你的地狱去吧。”
裴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