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九道流已经出落成少年模样,眉眼间青涩取代了稚气,样貌出挑。十几名九凌派弟子正在山中寻找药材,他背着竹筐,默默跟在队尾。
“师父说了,越往深处走,罕见药材越多。”领头的弟子吆喝,“他老人家正闭关,三师兄又在主持殿务,今年过冬的药材便只能靠我们了。大家打起点精神!”
众人一阵应和。
“九道流是十五岁那年在山中走失的。”扶疏凑到沉冥耳边,“会不会就是这次?”
“应当是了。”沉冥道,“等会便能知道,他究竟因何没死。”
采药的队伍在山中兜兜转转,走了段路,大家都开始喊饿。有弟子在附近树上摘了野果,分摊给众人,道:“先吃一点充充饥吧。”
九道流不出所料被分到几个烂果。他拿衣袖擦了擦,又举到日光下看,确认没有虫眼后,就放心吃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众人纷纷捂着肚子,表情痛苦。
“你他妈摘的什么果子?”领头的骂道,“别有毒吧!”
“我也不知道啊,”摘果子的无辜道,“师兄,附近有没有茅房?我快憋不住了。”
众人慌慌张张一通好找,终于在某个溪涧附近,发现一处天坑。于是就近寻来几条宽木,横竖交叉搭在坑上,又拿外袍和树枝做遮挡,很快就弄了个简易茅房出来。
“大家排队来啊!”领头的率先钻进去,“我是师兄,我就不客气了。”
外头的人急忙互相比对年龄,推推搡搡排起队来:“我是乙酉年,你是乙未年,我比你大!”“咱俩是同一天吧?凭啥你在前面!”“我是丑时出生,你是寅时出生,我比你大!”“别是你娘记错了吧!”
……
九道流什么都没问,独自走到队尾,蹲在地上,心不在焉抠着泥。
他吃得最少,看着不是很着急。直到前面所有人都解决完了,他才起身,缓步走进去。
“哥哥,”扶疏有不详的预感,“他先前在酒宴上说的掉茅坑……”
沉冥:“这就不必看了。”
二人默契转身,正要走远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坏笑。扶疏没憋住,好奇回了头,刚好瞧见外面的人隔着遮挡物,偷偷将支撑的宽木抽走一根。
里面随之传来噗通一声,伴着九道流的惊呼。
“……”
原来是这么掉的。
“他还留着这些人的魂魄,简直称得上是仁善了。”扶疏捏起拳头,“换做是我,定要连坐祖宗十八代!”
沉冥有些无奈:“小疏,莫说气话。”
恶作剧得逞的弟子们狂笑一通,个个脸涨得通红,俯身捶地。领头的那个捂住鼻子,冲里面喊:“小师弟,你也太不小心了!等会自个儿出来洗洗,千万别熏着人。我们先去找药材了哦。”
说罢,也不等里面回话,一群人有说有笑走开了。
……
扶疏不知道九道流是如何从坑里爬出来的。画面跳转到溪畔,小师弟孤瘦的背影蹲在岸边,缩成一团。
他已将自己清理干净,脏衣袍和靴袜也被丢掉,统统换了新的。
“看来他被欺负出经验了。”扶疏颇为心疼,“都知道随身带着干净衣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到。”
沉冥轻叹口气。
九道流长久凝望着溪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看不出表情。天空纷纷扬扬飘起白絮,落在他肩头,又被体温融化,再次将衣袍浸湿。
长大后的少年愈发沉默。
“他要这样呆到什么时候?”扶疏不禁担忧,“天这么冷,好人也要冻坏了。”
“别太担心。”沉冥安抚,“你我都知道,他后来没出事。”
九道流一直蹲到快被白雪淹没,才晃晃悠悠站起身。他茫然四顾一圈,又仰头去看天,伸出手掌接了雪花。随后转头往山林深处走,踩着咯吱雪毯,离九凌派的道观越来越远。
“看,生气了。”扶疏嘀咕,“要离家出走了。”
二人跟着九道流走出一段,林木渐密。忽闻近旁传来虎啸声,紧接着就有虎掌踏雪,缓慢而阴狠地逼近。
“来了。”沉冥拉住扶疏,“离远些,等会小心被撞到。”
九道流显然也听到了,猝然顿步,谨慎观察着四周。
屏息等了片刻,右侧枝杈猛地狂摇!
一道黄影骤然窜出,九道流甚至还未转头,就被狠狠扑倒在地。野兽的鼻息近在咫尺,口水滴落在雪上,烙出一滩热气。
九道流就地一滚,借着树木遮蔽,跃身而起!
他没有丝毫迟疑,脱出后掉头狂奔,看都没回头看一眼。怎奈方才在雪地蹲了太久,腿脚发麻,一路跑得连滚带爬。
猛虎即刻追来,碎雪被蹬得飞溅!
扶疏和沉冥瞬间撤身,险些被虎尾扫到腿。
纵是修道多年之人,遇见山中野兽尚要争斗一番,更何况九道流还未成年,身子养得也不好,高却瘦弱。他和猛虎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利爪眨眼就要触及白袍。
电光石火间,前方忽然冒出个人影,似是悠闲在山中漫步。
九道流闪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对方显然吓一跳,被惯性冲下了坡,却本能将九道流护在怀里,二人骨碌碌滚作一团。直到那人的后背哐当一声撞上树干,势头才生生刹住,痛得他闷哼一声。
扶疏讶异:“这声音……有点耳熟?”
“可不。”沉冥眼尾微挑,“小疏,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你的事。”
“啊?”
扶疏定睛一看,被九道流扑倒的那人一身青衫,居然是多年前的自己。
“……我是真不记得了。”扶疏讪讪挠头,“难怪之前会觉得这里眼熟,看来确实是偶然路过。”
他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地上的扶疏被撞得有些懵,靠树倚了半天,低头才看见身上坐了个人。
“喂,起来。”他推了推九道流,“你压到我肚子了。”
这姿势不尴不尬,很有些门道。
旁观的扶疏顿觉不妙,小心翼翼觑沉冥。神君大人嘴唇抿成一条线,盯着地上二人,半天没开口。
“听见没有?”地上的扶疏催促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看路。要不是雪厚兜了一把,咱们都得摔成傻子。”
九道流的脸埋在他胸膛,伏了片刻,忽然开始抽抽搭搭。
“……你是不是摔伤了?”扶疏发觉不对,声音立时和缓下来,“伤了哪里,我帮你看看。”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像是戳了什么痛点,九道流竟直接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嚷:“我好惨,我……我怎么,这么惨……老,老虎……粪……摔跤……太,太倒霉了,呜呜呜……”
“不是,你别哭啊!”扶疏慌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欺,欺负我!”九道流哭得更大声了,“全都欺负我!我好,好惨啊……凭什么,凭什么欺负我!呜呜呜……”
扶疏彻底傻了。
哭声引来了猛虎,它顶着硕大的鼻子凑到树边,在扶疏身上轻嗅,企图讨摸。可惜扶疏此刻没空理它,随手拍开它的大脑袋:“瞧你干的好事。走开!”
猛虎委屈地垂下尾巴,哼哼唧唧踱开了。
“那个……这位弟弟,”扶疏搜肠刮肚,试图让身上的人冷静下来,“我刚才不是骂你,是骂这棵树。我也不是要凶你……我道歉,道歉还不行吗?对不起,你别哭了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求求你别哭了。”
他越是好言安慰,九道流反而越哭得收不住。扶疏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压根不敢碰他,手在空中举了半天,不确定地拍了拍他的背。
“哇呜呜呜……道歉……”九道流哭得更猛了,“你……跟我道,道歉……从来都没有……人,跟我道歉……”
“那你要我说什么?”扶疏也快哭了,“都依你,全都依你好不好?你真的别哭了,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旁观的扶疏觉得此场景无比荒唐,又有几分好笑。沉冥偏头望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问:“乐在其中?”
“啊,不是。”扶疏心虚,“只是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挺有趣。”
“你还真有耐心。”沉冥的语气称不上是夸赞,“看来我们山主大人经常在外捡小孩。”
“没有的事!”扶疏忙辩驳,“这只是个意外罢了,你不会连这都要生气吧?”
“没生气。”沉冥放低声音,“只是你对谁都很好。”
扶疏福至心灵,立刻抬指发誓:“我保证!今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沉冥愣了愣,失笑:“那我成什么人了……罢了。”
九道流这一哭惊天动地,仿佛要把有生以来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地上的扶疏吓得不敢再出声,只好一直轻抚他后背,任泪水将肩头洇湿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九道流的声势才渐渐止住。
彼时扶疏靠在树上望着天,人已经麻了。见哭包子终于抬起脸,叹道:“小祖宗,你可算是哭完了。”
“对……对不起,哥哥。”九道流脸上全是泥和泪痕,眼睛肿的不像话,“我……我只是太伤,伤心了……”
扶疏到底是心软,从旁边抓了把雪,蹭在九道流脸上,替他把污渍擦净,问:“有伤到哪里吗?”
九道流摇摇头,欲起身。挣扎了两下,却又坐下了。
“怎么,”扶疏调侃他,“哥哥身上坐得舒服?”
沉冥:“。”
旁观的扶疏心里一咯噔:“我错了。”
“……起不来。”九道流小声道,“腿痛。”
地上的扶疏笑意一顿,懒洋洋伸手握住他的小腿,一寸一寸往下捏。捏到脚踝时,九道流嘶了一声,想要抽腿。
“别动。”扶疏按住他,“这里断了,我帮你接回去。”
“你会接骨?”九道流半信半疑,“你是大夫吗,不是的话就别——啊!”
他话没说完,扶疏手下一使力,咔啦一声,就把断处给接好了。九道流试着动了动腿,灵活如初,惊喜道:“你是什么人?医术这么厉害。”
“我不是人,”扶疏得意扬起嘴角,“我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