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看。”
扶疏窝在抱峰轩的院子里,气呼呼捏着那根茶茎。
过了一会儿,他又咬牙切齿补了句:“难看极了。”
“小疏。”沉冥在他旁边坐下,拉过他的手,“已经是上古往事了。如今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令尊最大的慰藉。”
扶疏的目光落在掌心鬼玺上。
他越看那只嘲风越不顺眼,恨不得把它抠下来,碾碎了扔地上,再用力踩上几脚。顿了顿,摩挲着鬼玺,迟疑问:“哥哥,我要是答应帮怀图对付玉京……你会怎么做?”
“你会答应么?”
扶疏没说话。
“你若真想这么选,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沉冥望着他的眼睛,“我会尽我所能护住玉京,但绝不出手伤你。”
“我都要灭玉京了,你还不出手?”扶疏惊讶,“你身为玉京神君,不是该劝我改邪归正,否则就地正法……之类的吗。”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所以我不劝你。”沉冥握住他,话音低柔,“小疏,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可以做出任何选择,没人会怪你。放心去做。不论发生什么,有我接着你。”
扶疏沉默许久,忽然起身:“那我去趟玉京,你不必跟来。”
“你要做什么?”
扶疏头也不回往外走。
“揍天君。”
……
玉京,天君殿。
诸余独自坐在棋盘前,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扶疏冒冒失失冲进来,把茶茎掼在棋盘上,他也没恼,只是默默收了残局,问:“看完了?”
“看完了。”
“恨我吗?”
“你后悔吗?”
“后悔?”诸余低低笑了声,从棋桌边站起来,“不,我不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和扶疏预想的答案不一样。
“我爹死的时候,你明明哭得那么伤心。”扶疏倔强地反驳,“你给我看这些,不就是想让我理解你的苦衷,不要恨你吗?”
“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诸余在天君椅落座,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给你看这些,是因为曾经在扶峦墓前答应过你,等长大后会告诉你真相。至于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扶疏又强调一遍:“可是你哭了。”
“我的确很难过。”诸余倾身望着他,“可是孩子,难过不代表后悔。没有我,就没有如今的玉京,没有九垓的稳定安宁。所以这条路上牺牲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值得的。明白吗?”
扶疏深吸了口气,问:“包括我爹?”
“……”
对视片刻,诸余靠了回去,低声道:“为了大局,必须得有人做这些事。”
“对九垓来说,你确实很了不起。”扶疏逼近两步,“可是我爹,怀图一家,还有被下了血蛊的那个村落,你难道对他们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你想听什么?”诸余问,“听我道歉,听我内疚,还是想看我悔不当初、痛不欲生?这样就能让你心里舒服些?”
“我……”
扶疏噎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要在这里,跟诸余掰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
他只是太替他爹觉得委屈了。
“不要意气用事。”诸余的口气缓和下来,“我希望你能冷静想清楚,该如何决定你的立场。不要因为对我一个人的怨恨,做出什么错事来。”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扶疏觉得他的语重心长有些荒唐,“你自己当初还不是犯了那么多的错。”
“你还是没听懂。”诸余肃然站起身,“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1]。我当初做的决定并没有错,只是过程中遇到了阻挠,所以出了一些问题。”
“一些问题?”扶疏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把我爹和怀图的命,称作‘一些问题’?你,你真的是……”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这个人。
诸余看着扶疏挑不出词来骂自己的模样,忽地笑道:“你真的很像他。”
“笑什么笑!”扶疏瞬间被激怒了,“别一副跟我爹很亲近的样子,再笑我揍你了!”
“那就揍吧,”诸余叹了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扶疏作势要挥拳,然而还未迈步,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痛得他整个人直接跪了下去。
诸余似是想上前,但最终没有动。扶疏撑着地抬起头,拧眉质问:“你又对我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沉冥几乎是立刻冲了进来。
他刚把人从地上揽起,诸余就喝道:“别乱动。”
沉冥厉声问:“你做了什么?”
“你解不开的东西。”诸余淡定坐回去,“疏儿,我既然把你养大,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做了万全的准备。你体内的东西只有我能解,就算是玄英也帮不了你。”
沉冥刚要挪步,扶疏的绞痛蓦地加剧,憋不住哼了一声。沉冥只好停在原地,紧攥着扶疏手腕,再不敢随意动作。
“疏儿,你年纪还小。”诸余沉声道,“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你只需答应我,不要参与阴府和玉京的争斗,等事情一结束,我就会还你自由。”
扶疏挣扎:“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杀了你爹。”诸余审视着他,眼里说不清什么情绪,“你爹当年都斗不过我。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你要拿什么跟我斗?”
扶疏原本还在生气,听了这句,反而安静下来,一字一顿道:“他只是没有想要跟你斗。”
诸余抿紧了唇,没答话。
扶疏又道:“你答应过他,不会伤我的。”
“看来你还是不够怕。”诸余眯起眼,“我也答应过巫蛊族,会给他们留一席之地。”
“……”
扶疏恨得牙痒。
“好了。你从今日起留在绝喧殿,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出来。”诸余摆摆手,示意他离开,“玄英留下,我有话要说。”
沉冥没理会,揽着扶疏往外走。两旁诸余的侍卫跟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拦断了前路。
“玄英,”诸余在身后幽幽道,“你想那孩子死吗?”
沉冥的手松了又紧,最终不得已放开扶疏,低声道:“等我回去。”
扶疏面色苍白点点头。方才的阵痛过去,他已经能直起腰自己走,最后瞪了诸余一眼,调头离开。
诸余等他走远,屏退了侍卫,居然开始悠闲起泡茶来。
沉冥在他对面坐下,简洁道:“说。”
“别那么苦大仇深看着我。”诸余给他递了杯茶,“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
沉冥:“……”
“不信?”诸余失笑,“你刚才不也探了他体内,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没有吧。不然就凭我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拦得住你玄英神君。”
沉冥问:“为什么?”
“吓唬吓唬他。这父子俩不光长得一模一样,连性格都不差分毫。”诸余感慨,“以疏儿的性子,万一玉京和阴府真打起来,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我很怕他再出什么差错,只能先关在你殿里。”
“你若真了解他就该知道,方才他问你后不后悔,是想要你承认过错。”
“玄英,你从来都是众仙楷模,所以你不懂。”诸余的笑容攀上些苦涩,“若是假意敷衍,我可以道歉一万次。但真正犯了大错的人是说不出这句话的,一旦说出口,强撑着他走到现在的一切就都瓦解了。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想做什么吗?”
沉冥摇头。
“我想抛下玉京,把自己也埋进巫咸山里。”诸余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我既坐上天君之位,就要对众生负责。一走了之才是懦夫。”
沉冥道:“你知道坐在这里辛苦,就更不该强迫小疏继位。”
“那我倒是不担心,”诸余这回是真笑了,“因为他身后有你。我将大权给他,这是我的私心。他爱用就用,不想用照样可以当个甩手掌柜。”
沉冥抿了口茶,缓声道:“你特意叫我单独留下,该不会只想说这个吧。”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诸余放下茶盏,仔细打量着他,“我能看出你们感情很好。这么多年来,我也深知你的品行,相信你待他是真心实意。”
沉冥:“所以?”
“怀图恨毒了我。这次他有备而来,我没把握能拦住他。”诸余自嘲地笑笑,“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种的因。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替我护好疏儿。如果我死了,你得用命保住他。能做到吗?”
沉冥道:“这个不需要你说。”
“好。”诸余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本来也轮不到我多嘴,但你是玉京神君,肩上有你的重任。我怕疏儿万一走不出来,选择了站在玉京的对立面……”
“天君,”沉冥站起身,“他有他的选择。但我绝不会因为他与我立场不同,就去伤害他。”
诸余沉默片刻,道:“连你都学会往我心口扎刀子了。”
“只是说一下我的想法。”沉冥欠了欠身,“若是没别的事,告辞。”
1.《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7章 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