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郢雁来 第61章 六十一

数个时辰之后。

闻青郢已经痛得麻木，神智昏聩，忽觉耳中有物蠢蠢欲动，登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耳道感觉敏锐，闻青郢只觉深处那茧左右摇动，发出落叶般的嘎吱声。过了片刻，突然传来裂帛之声，毒虫破茧而出，几根纤细的虫脚逐一踩在耳壁上，移动极为迅速，无与伦比的痒意瞬间袭来，闻青郢登时身体紧绷，攥紧了拳头。

大概沉寂了一盏茶工夫，那毒虫终于适应了环境，骤然鸣叫起来。声音极其尖锐，直刺耳膜，那虫一边鸣叫，一边左冲右突，巡视领地，闻青郢登时面色煞白，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下唇被咬出血来。

此虫被镜界闻雁来施了法术，只会往深处钻，不过片刻，便被耳膜阻挡，狠狠撞了几下，闻青郢只觉头脑巨震，恍如钟鼓齐鸣，头昏眼花，恶心想吐。毒虫尚幼，咬不动人，只是撞了几下，便窝在附近，不再动弹，只是嘶鸣。待过几日，毒刺变硬，便会往深处噬咬，直至脑髓。

闻青郢被吵得心如擂鼓，默念清心诀，极力压制身体的颤抖。苏小五确实很了解他，他不怕痛，哪怕千刀凌迟，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但这种苦刑，却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突然，另一只耳中的虫茧动了，过不多时，两只毒虫互相应和，永无止息，闻青郢心乱如麻，焦躁不安，清心诀杯水车薪，丝毫无用，过了片刻，闻青郢只觉气血逆流，胸口剧痛，两眼一黑，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眼前金星直冒，四周景象被仿佛蒙上了一层黑雾，闻青郢低垂着头，几欲昏迷，却被毒虫吵得昏都昏不过去，眼帘低垂，只余一条缝，无神地看着墨绿的潭水，暗红色的血液漾开，不过片刻，便融入了腥臭的尸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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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闻青郢满脸木然，注视着一片死寂的潭水，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衣摆，停在潭边，一动不动。闻青郢两眼无神，反应半晌，才木木地抬头，见到来人，怔了一下，眼睛微亮，面上闪过一丝希冀，张了张嘴，嘶哑地唤那人的名字。

“连无渡？”

镜界连无渡皱眉，有些看不懂此人的神情，便蹲下身子，问道，“你见过我？”

毒虫一刻不停地嘶鸣，闻青郢听不清镜界连无渡讲话，所幸神目夜视极强，读个口型，也能理解八成。闻青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的希冀渐渐消失，眼神黯淡下去，摇头道，“没见过。”

无论哪个世界的连无渡，都不是话多的人，见此情状，面露警惕，沉默不语。

闻青郢垂下眼帘，叹道，“找我有事么？”

连无渡极警惕地环顾四周，半晌，才回转目光，看向闻青郢，眼眸暗红，舔了舔唇角，低声笑道，“听说闻雁来关了另一个自己在这里……连某趁夜色来，想尝尝邪神的味道。”

闻青郢勾唇，似是笑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连无渡见他被寒钉封印，便不畏惧，魔气四溢，一把扯过闻青郢，拂开头发，毫不犹豫，低头咬了上去。

“无论是哪个世界，你都如此直截了当。”闻青郢低笑道，“闻某在腥水中泡了许久，不嫌脏么？”

连无渡充耳不闻，尖牙深陷闻青郢侧颈，手指紧紧钳着闻青郢肩头，不许他有丝毫移动。魔族嗜血，不知餍足，闻青郢很快便失血过多，眼前漆黑一片，目不能视物，浑身气血几近枯竭，若是继续噬颈下去，吸食心头精血，恐怕不出片刻，他便会同千年前一样，化作一张皮。

若他死了，镜界闻雁来，也活不成了。

想到此间，闻青郢忽然有些释然。镜界连无渡不同于真的连无渡，未经千年饥饿之苦，只怕极难控制天性，中断噬颈。对魔族来说，神血极其香甜，想必一发不可收拾，定会将他吸食一空，如此一来，与镜界闻雁来同归于尽，倒也算圆了他的夙梦。

于是闻青郢软了身子，不再言语，过了片刻，双耳开始失聪，逐渐听不见毒虫的嘶鸣，黑沉沉的感觉笼罩而来，不知不觉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镜界连无渡从未喝过如此香甜的神血，鲜血顺着尖牙，甫一入腹，魔力剧增，正飘飘欲仙时，掌中那人却忽然脑袋一歪，昏了过去。连无渡登时一个激灵，神情大变，猛地松口，倒退一步。只见尸水潭中，闻青郢像一个死人，眼窝深陷，毫无血色，一动不动。

连无渡不知若闻青郢死了，镜界闻雁来也随之消亡，只道闻青郢是闻雁来的囚犯，若是被他吸干血气，镜界闻雁来发起火来，怕是比之前的责罚都要恐怖，到时候可不是皮肉之苦那样简单了。

对闻雁来的恐惧竟然大过了魔族的天性，连无渡面色煞白，心如擂鼓，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闻青郢的呼吸。极其微弱的气流打在指尖，连无渡登时松了一口气，背后冷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好似劫后余生。

连无渡沉默半晌，看着闻青郢，侧颈伤口极为扎眼，若是被闻雁来见了，以他的手段，只怕会敲掉他的尖牙，让他永世无法噬颈。更有甚者，连无渡不敢细想，但头脑不受控制，想起得罪过闻雁来的魔族，刀山火海，无一善终。

连无渡吞了吞嗓子，猛地俯身，一把拎起闻青郢，狠命摇晃一通。那人终于微微皱眉，睁开眼睛，眼神很空，茫然地看向他。

“你……不杀我？”闻青郢喃喃道。

“不杀。”连无渡生硬地回答。

“好。”闻青郢垂眸，应了一声。

“你与闻雁来什么关系？”连无渡忽然问道，“亲生兄弟，一母同胞？”

“我就是闻雁来。”毒虫无时无刻不在耳中尖鸣，闻青郢头脑发昏，看着镜界连无渡，忍不住露出了难过的神情，低声道，“好想回去……”

连无渡没有听懂，但听到闻青郢说自己是闻雁来，只觉毛骨悚然，猛地松开闻青郢的衣领，后退了一步。

神也有人性，闻青郢向来悲悯，将自己置之度外，今夜却头一次觉得委屈，垂眸看着墨绿的潭水，似是自言自语，说道，“进入镜界才发现，从前的我，从来不缺好友。千年前，朝云，鸣涧，乘风，千年后，醒来便遇到榕梧，还有苍颜，厉寨主。明明情深义重，却总自诩孑然一身，当真愚不可及。还有你，连无渡……雁来无能，心余力绌，魂劳梦断，只欲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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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神闻雁来，在进入镜界之前，心系苍生，以天下为家，从未思乡。世人皆道一声雁鸣，一心乡愁，然而时至今日，闻青郢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思乡的痛楚。

离群萧索，断雁悲鸿，入目皆是熟悉的面孔，却只觉陌生。就连唯一一个苏小五，都被镜界的自己剥夺良心，变得面目全非，目不堪睹。数月的悲抑终于爆发，闻青郢心痛欲绝，紧紧闭着眼睛，深深低垂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但他没有流泪，不是他强忍不哭，而是不知为何，内心只觉茫然空洞，眼睛干涩，全然没有流泪的冲动。

“你，”连无渡忽然开口，“来自另一个世界？”

闻青郢没有听清，抬头看他，连无渡耐心重复了一遍，闻青郢点头，发出一个肯定的音节。

连无渡皱眉，沉默良久，才继续说道，“那个世界，你同我……”

“……是至交，好友。”闻青郢也沉默良久，才看着镜界连无渡，轻声说道。

出乎闻青郢的意料，镜界连无渡并没有笑他，高大的魔族眉毛拧在一起，似是难以置信，又有一丝恍惚。

这一刹那，镜界连无渡与真实的连无渡，竟然重叠起来，好像并无不同。闻青郢怔了半晌，忽然明了，连无渡身为魔族，本就不是温良谦恭的善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爱憎分明，睚眦必报，他的所作所为，仅是遵循父母兄嫂的教诲，并非发自本心的怜悯众生。

他只是遇到了很好的一家人，又恰好与闻雁来成为了朋友。

镜界连无渡盯着闻青郢的眼睛，见他不似说谎，脸上露出了明晃晃的困惑。他仍是难以接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竟与邪神是至交好友。

不过眼前这人，并无半分邪气，与邪神闻雁来，完全不同。

“此话当真？”镜界连无渡沉声道。

“当真。”闻青郢忽然一笑，说道，“那日，我割一碗血敬你，你接了，对我说，敬至交。从那以后，我便认你做毕生好友，刎颈之交，此生不负。”

镜界连无渡愣住，闻青郢明明看着他，却仿佛并未看他，目光遥遥，面露怀念，镜界连无渡不禁觉得既荒唐又好笑，却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恨那个世界，凭什么比这里好。

“多谢你。”闻青郢没头没尾地说道。他的心忽然没那么空了，外面的世界，还有许多人在等他归去。故土难离，魂牵梦萦，也许他不该放弃，万一有机会呢，万一哪天，他能逃离此处，重返故土呢。

“奉劝一句，”镜界连无渡目力极强，看透了闻青郢的心思，淡淡地说道，“在闻雁来手中，我是说这个世界的闻雁来，你永远逃不掉的。不如早早服软，还能少些折磨，少受些苦。”

“我知晓了。”闻青郢垂眸，忽然又抬眼看向镜界连无渡，说道，“噬颈一事，我不会说，你放心去吧。”

镜界连无渡又是一怔，镜界黑暗，众人各自为营，寡情少义，损人利己，连无渡头一次见到闻青郢这种人，不禁懵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闻青郢不再看他，重新低下了头。镜界连无渡面沉如水，站了很久，才飞身离去。

“既还活着，便是命不该绝。”连无渡走后，闻青郢闭目，自言自语，语气极重，“闻雁来，切莫自弃，莫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