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郢雁来 第60章 六十

未到万魔岭，先闻哀嚎声。从高处俯瞰，只见整个万魔岭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每一丝雾气都由怨气凝集而成，铺天的浓雾弥漫数十里，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地受苦，才形成如此地狱。

吞天玉蟒灵活的白玉身躯一扭，直直俯冲而下，穿过层层浓雾，直向万魔岭正中而去。那是一处山谷，谷中有一洼地，墨绿的潭水约莫半人高度，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其中无一活物，方圆数里花草尽枯。

闻青郢眼角一抽，只来得及屏住呼吸，便被镜界闻雁来一脚踹了下去。修为被寒钉封印，闻青郢丝毫使不出神力，一头栽进那墨绿色的臭水之中，伤口触水，登时如万蚁噬咬，奇痒剧痛。潭底湿滑，这一跤直跌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摸索着弓腰起身，污水入眼，目不能视物，分不清东南西北，忽然被人拎住头发，身不由己，向潭边踉跄而去。

潭边有四根锁链，镜界闻雁来俯身，一一锁住闻青郢的手腕脚踝，端详片刻，满意地甩去掌心腥水，神力爆发，腥水蒸发得一干二净，指尖登时清爽干净。

闻青郢半身浸没潭水之中，长发尽数被腥水打湿，有一缕沾在唇边，闻青郢下意识伸手去拂，只听锁链当啷一声，双手竟连脸颊都够不到。

“稳妥一些，万一自裁，那我岂非无妄之祸。”镜界闻雁来噙着一抹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听说你爱洁成癖，这尸水潭，倒像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知此潭从何而来？此处本无水，只因万千人神鬼魔，在此处烂成脓水，汇成此潭。每一丝潭水，都曾是活生生的血肉，待潭水浸透你的皮肤，融入你的骨髓，你也会化成一股腥水，只不过我可不会让你死去，待你被尸水腌入味了，再拎出来，去其他地处，好生伺候。闻战神，我头一次对人如此尽心，这般待遇，你可喜欢？”

闻青郢不言，看向镜界闻雁来，目光极冷。镜界闻雁来也不恼，一推苏小五，说道，“苏小五，我不食言，如今他无处可去，你待如何处置，便让我瞧瞧你的手段。”

“我想住在万魔岭。”苏小五说道，“邪神，他轻视于我，弃我而去，我便要将他囚禁于身侧，日夜折磨，方解我心头之很。”

镜界闻雁来挑眉，上下打量苏小五，半晌，长笑一声，慨然应允道，“既如此，那我在万魔岭的宅院，便任你出入。”

“多谢邪神。”苏小五弓腰一揖，说道，“他生性喜静，当年与我约法三章，要我莫要吵他。邪神，我有一计，听说你善养毒虫，便取那最闹的一种，饲养于他的耳中，日夜吵他，叫他不得安宁。”

镜界闻雁来听完，哈哈大笑，一拍苏小五的肩头，笑道，“颇有我的风骨。好，那便依你！闻战神，我有一种毒虫，善鸣叫，日夜不息，又极善繁衍，不出月余，便能咬破耳膜，侵入脑髓。此虫寄生于你，至多啃噬脑髓，不会危及性命，但会让你神志不清，痴傻疯癫，神智不及三岁小儿，彻底沦为玩物！闻战神，你害怕么？”

镜界闻雁来目光灼灼，盯着闻青郢，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一丝畏惧，可惜闻青郢面不改色，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双目被尸水渍得通红，却不见一丝屈服。

镜界闻雁来不耐地撇嘴，啧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色泽乳白，半个小指盖大小，正是那毒虫的虫茧。镜界闻雁来俯身，正要拎起闻青郢的耳尖，将虫茧放入，忽然对上闻青郢闪过一丝凶狠的眸子，镜界闻雁来心中一凛，收回了手。

“真是倔强。”镜界闻雁来叹息一声，说道，“差点着了你的道，若被你咬去手指，那才是得不偿失。苏小五，你来，看看你的师父，会不会咬断你的手指，吞入腹中？”

苏小五面上闪过一丝惧意，镜界闻雁来不由分说，将虫茧塞进苏小五掌中。苏小五吞了下口水，手指微抖，镜界闻雁来满脸不耐，推了他一把，嫌恶道，“自己出的主意，不敢实现，还说什么住在我的宅院中？若是不敢，我便把你也推入潭中！”

尸水潭中，闻青郢的面色忽然软了，眉眼间是苏小五熟悉的温和，不过却笼罩着淡淡的愁绪。他仍是不言语，却合上眼睛，微微侧头，将耳尖偏向苏小五。

镜界闻雁来满脸玩味，双手抱胸，苏小五上前一步，踩着池边，拎起闻青郢的耳尖，顺利地将虫茧放了进去。镜界闻雁来随手一抛，又是一颗虫茧，苏小五急忙接住，闻青郢毫不反抗，转向另一侧，苏小五拨开湿漉漉的头发，将另一颗虫茧也放了进去。

“苏小五，你看啊，他也觉得对不起你呢。”镜界闻雁来邪邪笑着，说道。

苏小五心中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看着潭中的闻青郢，刚刚接触到尸水的手指又痛又痒，在衣衫上擦了又擦，仍是不能缓解，而潭中那人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有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好像很难过，却没有怨恨，仿佛并没有怪他。

“别这样看我！我不要你的可怜！”苏小五忽然怒了。

闻青郢一怔，默默垂眸，移开了目光。镜界闻雁来餍足地笑笑，说道，“哀莫大于心死，闻战神，从前我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今日一饱眼福，当真大开眼界。经过我的神力激活，毒虫不过数个时辰，便可破茧而出，今日乏了，不愿再等，明日再来看你。苏小五，万魔岭的宅子，无需指路吧？”

“无需。”苏小五回道。

“你那沾水的手，回去煮一壶烫水，用灵草浸了，泡上半个时辰。不然你凡人之躯，明日怕是只余指骨。就如闻战神那般，好好一个剑神，废了右手，倒是令人心疼。”

苏小五毕恭毕敬地谢过，镜界闻雁来伸手，吞天玉蟒登时缩成小蛇，盘绕在腕上。镜界闻雁来捏一个手诀，施展幻影术，刹那间，天地突变，狂风怒号，黑雾翻涌，不过瞬息，便无影无踪了。

“小五。”尸水潭中，闻青郢终于开口，声音很低，说道，“镜界一切，都是虚妄。只有你是真的。小五，抱歉，师父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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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五听得这话，大怒，圆睁双目，大声说道，“别在这假惺惺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手软！你且等着，待我再想个法子，不然明日邪神来了，定会嫌我没用，怪罪于我！”

闻青郢竟然笑了一下，温声道，“你想如何？”

“你，你，”苏小五一跺脚，气道，“你不许笑！”

“好，不笑。”闻青郢垂眸，轻声道。

苏小五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堵得难受。只见闻青郢面色苍白，右手淹没于墨绿色的尸水中，森森的掌骨在荡漾的潭水中若隐若现，腕子被锁扣牢牢束缚着，活动范围极小。若是常人，困于此处，必然早已崩溃，而闻青郢却神情很淡，仿佛受苦的人并不是自己。

苏小五皱眉，看了眼碰过尸水的手指，十指连心，奇痒无比，痛入骨髓，指尖已经开始腐烂。而闻青郢大半个身子浸在潭中，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痛苦，反倒像失落。

“你不痛吗？”苏小五忍不住问道。

“痛的。”闻青郢似是想了一下，才开口说道。苏小五上下打量闻青郢，忽然明白了，由于太过疼痛，闻青郢的意识已经模糊，反应迟钝了不知多少，听到他讲话，总要想上一想，才能够回过神来，给他答复。

苏小五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热，这股热一直向上，涌入眼眶，许是被尸水潭的腥臭熏的，眼角竟莫名流下泪来。闻青郢看他流泪，有些慌乱，尸水潭中的手动了动，似是想像之前那样，替他拭去眼泪，却囿于锁链，连抬手都无法做到。

“小五，莫哭，莫哭。”闻青郢说道，“师父没事，刚刚骗你，其实不痛的。”

苏小五觉得眼睛不听使唤，泪水啪嗒啪嗒滴在潭中，溅起微小的水花。苏小五心烦意乱，简直恨透了这双眼睛，只想把它们挖出来，丢进潭中。

“小五……”闻青郢说不出话来，心中酸得发苦，忽然转移话题，问道，“之前教你的神法，练得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说！”苏小五一抹泪花，怒道，“我，我根本看不懂！练错了一次，吐血昏倒，十日起不来床，我哪敢再练！”

闻青郢怔了一下，半晌，露出一抹苦笑，叹道，“抱歉，是我有失考量。你若愿意，便在此处修炼可好？有师父在，绝不会走火入魔的。”

苏小五不料二人的对话竟会如此发展，眼前这人，明明痛得意识模糊，却仍能牵着他的鼻子走。想到此间，苏小五大为光火，掬起一捧腥水，猛地往闻青郢脸上泼去。闻青郢本就昏昏沉沉，在万蚁噬咬般的疼痛中浮沉，尸水袭来，猝不及防，剧烈呛咳起来。

苏小五看着闻青郢涌上血色的脸庞，满意地眯起了眼睛。闻青郢咳出几口鲜血，落在墨绿的潭水中，很快消散了。

苏小五甩了甩指尖尸水，凡人之躯相当脆弱，仅仅浸了刹那，皮肤便剥落了一层。苏小五满心烦躁，忽然猛地掏出一柄匕首，抵在闻青郢心口。闻青郢面露难过，轻轻摇头，说道，“小五，不要。”

苏小五登时兴奋起来，这人终于怕了，他竟然怕死。刀尖深入半寸，再往里扎，便会穿过心脏。神力被封，利刃穿胸，饶是闻青郢，怕是也活不了。

“小五，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莫要杀我……”闻青郢看着苏小五，声音发飘，低声道，“若你成神渡劫，我怕化作冤魂前来寻你，失了神智，伤你性命。小五，神帝已死，我来镜界，就是为了带你出去。你若不愿走，对我恨之入骨，便叫镜界之人杀了我吧。”

苏小五眉头紧锁，极其烦躁，胸中憋闷万分，好似一块巨石压在心口。闻青郢昏昏沉沉，继续轻声道，“镜界不该存在，但事已至此，我已无力毁掉了。小五，当时约法三章，还空着一条，师父求你，第三条规矩……你想杀我，千万不要自己动手。”

苏小五再也听不下去，一刀捅进闻青郢胸口，离要害仅有三寸。闻青郢身子一抖，眉头紧皱，鲜血自胸口散开，融入墨绿的潭水当中，周围一圈潭水很快变得暗红。苏小五冷眼看着，忽然嗤笑一声，也不拔出匕首，直接转身，快步离去了。

闻青郢抬眼，满目哀痛，默默看着少年的背影。原本在舴邦，苏小五嘴叼，总是第一个冲去膳房，虽不胖，但也圆头圆脑，看着喜庆。然而镜界数月，苏小五的背影薄得像纸，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

闻青郢怔怔地看着，胸口剧痛，不知是留在那里的匕首，还是什么其他缘故。待到少年的背影逐渐隐没远处，闻青郢才慢慢低头，合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