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擦黑,郑岸率的四千兵马于黑暗中绕山而行至党项军背面,黑暗夜空聚起阵阵闷雷。林中郑岸立手阻停队伍,身旁旗兵挥旗,大军立即停下,隐在山林里。
郑岸见远山下的哨兵,朝身旁副将作手势,副将领会带十来人借月色掩护前去悄无声息的了结了他们。
党项驻军河边许久,他们精神萎靡,整军并不像雍军那般严厉,郑岸算着时辰丑时一刻,下手势让众人紧好弓弦擦好刀。
深夜袭营靠的便是暗色与敌军熟睡弓弦未上、铠甲未穿的措不及防。
丑时一刻到,敌军营地北面的夜空突然迸射出不少火箭,火箭光如雨穿透了党项北面的军营,一条豁口被巨力撕开。
火雨里,策黑马奔阵前的重甲将军述律绰持刀在前,杀戮呐喊震透天际。
“杀——!”
她一骑当千,手持长刀,领着五千人马冲入了军营深腹。
见时机成熟,郑岸拔刀翻身上马,独骑冲锋,挥刀喝道:“冲——!”
恰那时春雷降地,虹光劈来照亮了厮杀的战场,霎时间郑岸如同战神天降,一骑当先,惊雷般冲杀进了敌军营中。
郑岸挥刀硬杀出一条血路,横刀挥、撇刀法狠辣毫不留情,破甲穿盔,穿过前翼军竟是毫发无伤,他在敌阵中拉开一道缺口。
身后三千兵马涌入潮水跟上,党项契丹措不及防的就被人偷袭,主将从剩余三面迅速调兵前去围攻述律绰同时放鹞报信平州,冲下山林的郑岸见到火光里飞出的鹞,三指夹着飞镖旋转射出,鹞惨叫一声落地。
敌军大营南北两面皆被不要命的强军撕开口子,郑岸挥圆手中重刀时挡者皆死于马下。
杀得人仰马翻时,郑岸远见人群冲出一将领,提着柄白毛马槊策马杀出一条血路朝述律绰冲去!
黑烟四散,火光如昼,雍军护纛旗兵挥纛大吼:“换鱼鳞阵型!”
兵士见纛飞舞,立即分散阵型。
郑岸喝道:“守住!我去帮述律绰!”
提马槊那魁梧壮汉人郑岸认识乃是小苍山下袭村的拓跋苏图,马槊本是骑兵重器,长达八丈斤达数十。
双方激战时,槊上的破甲棱能贯穿十三甲中普通的鱼鳞锁子甲、铁圜甲,若是使用者力度强横,第一的明光铠也能在霸道破甲的槊之下,一击而破。
马槊霸道强横,以桑拓木制成,木柄富有弹性,刺破血肉后留情结可将人挑飞数里。如此情势下,汝罗守军纷纷被挑杀落于马下。
述律绰侧转马头接住被挑飞的一名兵士单手扔给后面校尉,双手持刀斜朝马槊木柄砍去。怎料苏图回身一收,述律绰的刀刃砍在破甲棱上。
嗡——!
金铁震鸣声中,那交错强力震得两人虎口发麻,都喘息着夹紧马腹后退数步。
两侧兵士纷纷退避给主将让出一圈,敌军其他将领见苏图出手拖住述律绰,赶忙收割武力不足的兵士。
述律绰手背青筋突起,见苏图背后疾驰而来的郑岸,心领神会,登时怒喝:“驾——!”
苏图此时注意都在述律绰身上,并未注意到身后,直挑马槊朝她冲去!
初春惊雷复又轰鸣,电光火石之间,郑岸一记飞镖击中苏图马臀,苏图察觉身体因马受伤倒地而亡前倾时,忙以槊尖刺地带力从马背飞起。
见此时机,郑岸脚踩马背凌空跃起,双手持刀蓄以强力朝苏图后背砍去,述律绰疾驰马斜刀挑向苏图握槊柄的手。
苏图刀尖一猛地翻直竖立起,同时几支冷箭朝郑岸与述律绰射来,两人侧身躲避时,苏图双腿一字分别踹开两人。
述律绰手臂格挡接住这力,勒马悬空才不致掉下,而苏图一记狠脚恰好踹在郑岸受了箭伤的肩头,郑岸抓住驰来的缰绳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落于马背。
这时军营南面传来厮杀哀嚎,郑岸怔了下这会是谁家兵马?下一瞬就见已落地的苏图一横槊携山河破势朝自己刺来。
述律绰欲上前帮忙却被敌军其他将领缠住,郑岸箭伤隐隐作痛,躲闪不及只硬接那马槊的悍力。
长对短,难以取胜。
郑岸若非箭伤与右手缺指,力度握不住大刀,他定挥上陌刀将苏图砍成肉泥!郑岸左手飞出暗镖,浓夜之中苏图看不清出招左肩力顿时垮下,显出一丝错愕。
趁苏图分神之际,郑岸踩离马背,右手刀滑马槊木柄,一脚踹在苏图左肩,苏图踉跄后退时,郑岸手腕一转横刀直刺进苏图腹中。
苏图大吼一声,马槊横着将郑岸劈飞在地,随即又捡起一刀刺向郑岸,但那刀还未抛去就被一柄沾满鲜血的长枪挑飞,那血枪将两名敌军捅了个对穿。
这时营地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郑岸喘息着翻身上了马背,握刀的右手轻微颤抖,他朝枪来方向看。
只见仆固雷一身兵士轻甲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神情轻蔑地看着苏图,说:“就你围城?”
苏图捂着腹部鲜血直流的伤口,愕然道:“仆固雷!”
随即他在仆固雷身后见到了件更可怕的事情,喃喃道:“八叔……”
阿罗山在火光里现身,望着渡河的黑压大军,说:“赢了。”
述律绰砍死跟她死战的敌军将领,举刀喝道:“给我冲——!”
纛旗翻飞,威严勇武的雍军杀透了党项大营。苏图受重伤,党项将领六人被郑岸砍死其余败逃,室韦将领亦被砍头三人。
四万党项大军,两万室韦军只霎那兵败如山,四散溃逃。
半个时辰后,党项主帐中,除却继续率军奔向平州的安老将军、述律绰、仆固雷,就只有郑岸、阿罗山、程行礼看着已卸刀卸甲的苏图。
阿罗山说道:“你给你大哥写信,配合朝廷围剿室韦!”
郑岸的箭伤被苏图一脚踹崩了,只得卸甲让校尉换药,他沉声道:“苏图王子,你父亲危在旦夕,你和你大哥应该回去抢王位而不是在这里抢城池。还有啊,你二哥可是收了室韦密信要弄死你兄弟俩的。”
苏图看了眼程行礼,眼下藏着危险,郑岸怒道:“砍了!”
阿罗山挥手,兵士上前欲拖走苏图时,他用党项语说:“我如何保证朝廷不找我们麻烦?”
郑岸说:“不是你们跟我们谈判,是你没有选择,死还是活,在你一念之间。”
阿罗山道:“苏图,你二哥的母亲是室韦人,这次出来你没想过?”继而又叹道:“苏图,你背着斡难和古多来找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善茬,你想在你爹面前证明自己没错,可古多说不定已经谋杀了你爹,你真愿意你二哥做王?”
苏图说:“突厥……突厥的阿史那莫拿走了达尔兰草原。”
帐中诸人对视一眼,达尔兰草原,处于党项、突厥交界之处,又近契丹,数年前党项部居住的土护真河一带发大水,突厥趁机将其夺走。
而去年党项一族所在的万黎州又天降大雪,党项需要生息。他们也会敏锐的察觉到,必须拿回水草肥美的达尔兰草原,否则下一个雪天来临,族人撑不过冬天。
帐中不多言的程行礼记起中秋时郑厚礼有帮党项拿回达尔兰的意思,否则突厥做大,一旦和契丹及其他部族联手,第一时间就会像今日这样攻辽东等地。
辽东一带,胡人众多,要不是有诸多都督首领压镇,根本管不住,一旦有一个部族叛乱,其他的便会趁火打劫。
现今朝中局势不好,关内正在持行变法。若在此时,辽东一乱,那河西的吐蕃、西域诸国也不像是安分守己的,要是四处乱起来,对于朝廷而言,这不是个好征兆。
阿罗山视线环视帐中所有人,见都微颔首同意,便以最高武将长官的身份说:“没问题。”
见阿罗山答应的如此爽快,苏图冷哼:“去年我父王向皇帝和郑厚礼给过信,但两方都没允许,这次我凭什么相信你能说动他们?”
一帐武将,嘴皮子不溜。阿罗山打仗累了不想说话就扯了把程行礼,程行礼会意,说:“突厥的阿史那莫并非和善人,若是他坐大,一旦和回鹘等联手,王子这边就要被蚕食了。”
苏图死死瞪着程行礼,那目光几乎要将他撕碎,郑岸正要扣出苏图眼珠子时,他又说:“我们想跟这人单独谈谈。”
这个他自是程行礼,阿罗山便起身巡检兵士去了。
唯独郑岸不走,他大马金刀地盘在榻上慢悠悠擦刀。
苏图指着郑岸说:“你怎么不走?”
郑岸冷冷道:“关你屁事!”
程行礼忙朝他拱手道:“苏图王子。”
这声音唤回了苏图的愤怒,缓缓道:“你是朝廷的什么人?”
“在下永州刺史兼御史台侍御史、平卢监军,校检户部侍郎、工部侍中。姓程名行礼。”程行礼一股脑把自己身上的散官职事官都说了,官越多越能哄这群人。
苏图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程行礼诚挚道:“王子,你并不是听我的,而是听我身后的大雍铁骑。历来部族纷乱,皆因武力结束,但普天之下,没有兵马能强过天子手中的铁骑。太子河对岸,便是我朝的十万铁骑,王子纵把持平州关隘,但登州的卢龙节度使亦可乘海路登金州,一路北进。”
苏图脸色有过一丝犹豫,剑眉紧锁权衡其中利弊。
程行礼看着苏图,想着那十万铁骑不过他说说而已,郑厚礼的兵估计还在来的路上,可不远的两万室韦兵却是真的。只有快速杀穿平州城外的室韦敌军,拿回平州才能借城守住。
“兹尔室韦小人,见中原微乱便意图蚕食我朝疆土,欺辱我朝臣民,此等逆贼王子何不与郡王处之?王子遭奸人蒙蔽胁迫,为全颜面撤军太子河边,郡王念其忠顺,必上书朝廷,愿祝王子部族繁衍生息。”
程行礼说完这段话发现郑岸面色有些不太好,想着等会儿得给他道个谦,也不是故意要骂他的族人。
苏图说:“达尔兰草原?”
程行礼坚定道:“达尔兰草原,而后王子若有难处,可与郡王详谈。”
平卢节度使郑厚礼,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特权,可主宰和调动辽东境内一切兵马。
苏图肃声道:“好!我给大哥写信帮你们退兵,你们帮我拿回我的牛羊,但我有个条件,古多必须死。”
程行礼拱手道:“自然,王子明|慧。”
苏图眼神一直没离开程行礼,他说:“汉人!”
商议好后,程行礼和郑岸出了主帐,营地里还是烽烟战火起的样子,郑岸说:“耽误不得,我明日一早率军去解决那剩下的两万室韦兵马,解平州困后我们就能走了。”
程行礼为难道:“方才在帐中,我并非有意辱骂你的所有族人,只是对于此次的平州困来说。”
郑岸笑着轻松道:“我知道,我又不怪你,再说了比这难听的话我都听过。”
“不过仆固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程行礼笑了笑,很快又问。
郑岸答道:“阿罗山说是他突然出现在通明山上的,在找青叔,但青叔不在,见党项围山便率八千骑突出重围带阿罗山出来,顺便还把方琼方丈送走了,否则我们赢不了那么快。”
苏图连夜写信飞海东青传于平州城外的大哥斡难,让他配合雍军围剿室韦和古多。郑岸也派斥候百里加急送信,不必郑厚礼派援军前来了,党项大败,剩下的亲戚们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翌日太阳落山时,述律绰和仆固雷收回平州的捷报传至程行礼手中。同时信上说古多听闻雍军奔来的消息,绑着大王子斡难带着剩下的党项兵马跑了,而剩下的室韦军则一击就散。
而第三日,郑岸和察鲁率八千人杀穿平州远城外室韦两万人马的消息也递到了程行礼案头。
程行礼再次进平州城时是个晴天,他在安东都护府里见到了与秦云玩耍的史成邈,年岁看起来和八盖村时无多大区别。
程行礼跟秦云问了好,又把在太子河边收留他和郑岸的老伯地址和他写的信交给秦云,让秦云派人送一下。秦云听闻老伯救过程行礼和郑岸,当即派校尉和所辖县令奖赏一番才是,这样日后遇着伤兵也能得到良好救治。
又说了会儿话秦云才离开,这时仆固雷走了过来,说:“我知道元青来了平州。人呢?”
程行礼如实道:“我不知道。”
仆固雷深吸一口气,看着程行礼说:“行礼,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或者有找出他的方法,带我去找他。好吗?”
程行礼见仆固雷剑眉聚着忧愁,奔军多日胡茬满面,整个人狼狈又苍老,就连鬓边都生出几缕白发。
忽然间,仆固雷撩袍就要朝程行礼直直跪下,但一双手却扶住了颓废的仆固雷。
郑岸穿着粗衫子,向程行礼身后的察鲁说:“元青前辈在何处?”
察鲁站如松柏,并不言语,程行礼问:“青叔呢?”
察鲁答道:“城东大山街的李家衣铺。”
李家衣铺的博士一听元青姓名只说他前两日来过,给五贯钱在后院住了一夜,留下一封信就不知所踪了。
陪程行礼来的郑岸说:“不知所踪?”
博士答道:“是啊。他来的时候让我按照这人身量尺寸做套衣服。”
他点着案上铺着的纸,围城之中有生意来他也不好拒绝,索性无事也就答应了。
郑岸一见那尺寸便知这是程行礼的身量,博士又说:“昨日我去找他问衣服还加纹样不,结果翻遍了屋子都没找到人,只在屋里找到一封信,信封写着吾儿阿周亲启。”他从案下拿出一封信,扫了一圈人,迟疑道:“这阿周是谁?”
程行礼颤着手接过信,苦涩道:“是我。烦问一句,他住哪儿?”
博士是个老实人,收了元青许多钱自然不肯相信程行礼的一面之词,还是郑岸亮了身份腰牌博士才悻悻地带他们去了屋子。
进屋后,博士丢下句你们慢慢看就走了。
仆固雷在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程行礼环视屋内,他能感觉出他和元青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彼时午后正阳透过窗照在榻上,程行礼走过去坐着把信取出来看。
儿阿周亲见:
你娘在山上住时,跟我念过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说世间事没有美满一说,人生别离乃是常态。
我亦想与瑶姬和你一起长住尘世,奈何世事无常,聚散总有时。瑶姬是爱你的,但她情难说出口,只觉得任何事皆能用长生解决。她不懂云玑,也不懂你我,只懂何为性情。
可却我自不肯休陷泥中。
云玑想你过常人日子,她于死前本想求我把你交给魏慧抚养,但见窗外衫树,又念江南桃花,她改了主意让我送你回程家。
瑶姬见到你很喜欢,想把你留在身边,可她受困地底终给不了你江南的花。
我带你回了程家,看你长到半岁才离开。走前你抓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开口叫了句爹。我没有儿女缘,将云玑视作亲妹,亦将你视作亲子,又那般哄着自己多住了十日。
看到此处,程行礼泪涌了出来,元青把自己送到江南,定引发了同生共死的毒,那时自己的一个字居然让他忍着痛苦留下来。
此后竟别十余年,再见你时,我本想多陪你,可瑶姬想法与我有些不合,她迫切的想带你离开。为此我寻药想解开你二人之间的子母蛊,不慎在悲望山算错了郑家小子。
一切因由,都与缘分有关。
云玑当年为你定亲,拿郑岸八字给方琼算过,方琼说这是极好的命相,你二人定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缘分来去自当如此,你与他有缘,才会在人生各处遇见。纵今日不见,明日也会见,明日不见,待那清风过身旁,他也一定会来见你。
我想你我是有缘的,只这缘分犹如参商星。
我将回到瑶姬身边,陪她度直到宇宙尽头。参星亮时,我们知你远在中原幸福无忧,彼时共沐同片星河日月,此生无憾。
元青落笔。
夕阳铺满信纸,将元青满腹话语映在程行礼眼里,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这信纸下还有一张小纸,又展开细看。
小纸写着:
儿子,爹忘了跟你说,郑岸那人你不能对他太好,不然他会蹬鼻子上脸的,定要进退得宜,不要什么事都告诉他便宜他。你姨娘说他这种男人就得揍才听话,虽然我认为此看法有些不妥,但这人是郑岸也行。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拓跋瑛也不错,只是那孩子有些木楞,你姨娘很喜欢他,夸他比郑岸多。
程行礼:“……”
程行礼及其无奈,然这信还没完。
元青字迹又接上文。
但不管如何,为父都希望你过得舒心快乐,不喜欢他俩就不喜欢,不必勉强自己。
阿周,虽然你只叫过我一声爹,可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给郑岸的鳞片就当是见面礼,云玑曾打趣说要是日后她成婚就要把这块护心鳞片送给她,她成婚时我尚在辽东不知,如今只有把这个赠于下代。
另榻上的枕下有副画像,乃是你父母的画像。
程行礼瞬间奔向床榻,挤开仆固雷,一阵翻滚寻找终在被褥下找到了那副画。
画上儒雅俊逸的男子与程行礼有四分相似,眉眼似是一汪春水,他拿着件氅衣欲披在身前温柔含笑的女子肩上。此画背景在榆树下,彼时翠绿青影照投在两人身上,拖出缱绻的情意。
画上未落画工姓名,但此人的丹青笔法具在眉眼处传神,几笔勾出美目盼兮的女子以及玉树临风的男子。
郑岸走过来,看见画时惊道:“周叔!”
程行礼擦了眼泪,说:“像吗?”
郑岸点头,手指在画像上,嘴唇微微颤抖:“周婶眼睛很美,跟你一样。”
郑岸看程行礼眼泪不停地流,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递给他:“青叔还说什么了?”
程行礼接过帕子把那张说鳞片的纸递给了郑岸,又小心翼翼地卷好画像。但递完这张发现下面还有一张红纸,程行礼心想元青的话怎么都藏在这密麻的纸上,不过这张红纸上就写了一句:“若仆固雷问你要解药,就将此纸递去,让他烧成灰后混水喂给史成邈即可。”
想着至今仍痴傻的史成邈,程行礼想或许这是治好他的药吧,便朝正在发疯拆墙的仆固雷说:“郎君,史成邈的解药。”
仆固雷大步跨来,接过红信纸一看,咬牙骂道:“狗日的元青!”
说完他就闪身出去,残影都没给程行礼留一个。程行礼望着那夕阳昏影,记忆里浮现出许多人离去的背影。但更多的却是方才的父母,原来自己与他们那样相像。
这厢的郑岸看完信,嘴角稍勾起,踱步到程行礼面前,漫不经心道:“要不这鳞片我先帮你收着吧。”
程行礼面色恹恹地点头。
郑岸看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出成衣铺时,博士把元青让他做的衣服交给了程行礼。
回到都护府后院的客房时,院里坐着正在换伤药的述律绰。她袒着半边肌肉线条流畅的麦色手臂,朝程行礼说:“程五!晚上和秦云他们喝酒去吗?”
这些日子,程行礼跟性情豪放的述律绰相谈甚欢,熟络得不行,但此刻程行礼怀里揣着元青的信和父母画像实在没什么兴趣,勉强笑笑:“我有些困睡了,愿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带着察鲁消失在走廊尽头,述律绰拉好圆领袍走到郑岸身边,说:“他好像不太开心。”
郑岸说:“没有的事。”
述律绰:“喝酒去吗?”
郑岸答道:“你们去吧,别喝多了,巡营要注意。”
述律绰颔首走了。
接下来两天,程行礼都没多大精神,整日捧着元青留的那封信和画像日看夜看。期间秦云、述律绰、苏图都来找他说过话,但他坐在胡床上神色无波,言语极少。
今儿暖阳高照,程行礼坐在院里晒太阳,倚着棵粗壮参天的杉树。
郑岸端着碗鹿茸慢煨出的人参鸡汤,说:“你这迷糊样,喝点补身子的汤就好了。”说着他轻轻吹凉汤,舀了勺递到程行礼嘴边,温和地笑着说:“来。啊——!”
程行礼偏头错开勺子,淡淡道:“不喝。”
郑岸道:“那我们出去骑马?”
程行礼面色怏怏摇了摇头,郑岸放下碗,说:“我做什么你会高兴些?”
程行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郑岸:“你都独自呆两天了,我怕你把事藏在心里,把身体憋坏了。”
院中很静,只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程行礼注视着墙角的一株萌芽小花,并不言语。
郑岸察觉程行礼目光,半蹲在他身边,说:“那是萱草。”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苞披着金衣随风慢动,郑岸磁性的嗓音念着一首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程行礼接道:“愿言思伯,使我心痗[1]。”略有些震惊地看向郑岸,说:“你念过这首诗?”
“就记得这两句,还是听我娘念的。”郑岸答道,“我娘说要是这萱草真解忧,她就把种在院北面的萱草,在烦时摘两株来吃。”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程行礼微笑道,“许是假的,世上没有忘忧草。”
郑岸漫不经心道:“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要不我给你摘两株你尝尝?”
程行礼淡然一笑:“你怎么不吃?”
郑岸答道:“我吃三个你吃两个,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程行礼嘴角微微抽搐,说:“忘了你才好,省得闹。”
“我才不闹呢。”郑岸说,“我怕我闹多了你就嫌我烦了,到时不理我怎么办?”
程行礼偏头看着郑岸,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幼稚。”
郑岸看程行礼终于笑了,又把那碗鸡汤端起来,舀了勺送到程行礼嘴边,温柔道:“喝点大补汤吧。”
程行礼衔着喝了口,说:“十全大补汤?”
郑岸嘴角压笑,又喂了口:“九全大补汤。”
于是乎,那碗九全大补汤就在郑岸充满了无限温柔的动作下全数喂给了程行礼,喝完汤,程行礼才蓦然想起,说:“你今日不是要去巡城外军营,打点明日回去的程装吗?”
郑岸盘膝坐在程行礼边上,说:“我知道,等会儿就去。明日就出发回去了,说不定阿罗山他们得摆个宴跟我们喝几壶。”
程行礼道:“少喝点。”
郑岸笑道:“知道了。”
树下两人半晌无语,片刻后程行礼又问:“苏图真跟我们一起回永州?”
郑岸点头说是。
古多带着斡难跑了,若是党项王真没了,那党项族内必会为了王位展开腥风血雨。
故收回平州城后,阿罗山等人本议好派军送苏图回去,留苏图的亲信回永州朝郑厚礼借兵,但苏图不准他说什么都要亲自去见郑厚礼。
程行礼等人无奈只得答应,当然他们没告诉苏图,这能多少借兵是郑厚礼说了算,而不是他们。
明日就要离开平州,阿罗山摆了宴席想好生送程行礼和郑岸,但郑岸说程行礼身子不适就不来了,阿罗山知晓忙让秦云来看看他。
秦云来时还带了个大夫,他担心程行礼是不是看到打仗,把脑子吓坏了。
程行礼无奈道:“我没事。”
秦云笑道:“没事的话怎么日日看上去都不开心?不方便跟他们说的话,跟我说说也行。”
之前在通明山上程行礼跟秦云没细聊太多,进了安东都护府他才知秦云祖籍乃扬州,从小在太原长大,年幼时随做官的父母来了塞外,这让程行礼有种在异乡见到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秦云温文尔雅,脾性柔和,对程行礼而言像位兄长。
埋在心里的话也就倾吐而出,程行礼说他与分别多年的姨娘姨父好不容易相聚,没陪多久对方却又离开,尚不知下次见面是几时,一时有些惆怅。
秦云道:“姨父给贤弟留了信,想来日后也有见面时,天地广阔,人生百态,见面难,但鸿雁传情,贤弟可寄情于此。”
惆怅两天的程行礼彷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说:“对啊……信!”他叫来察鲁问若是他写信,太白山上的瑶姬会收到吗?
察鲁答道:“会。”
这个回答察鲁没有错,但他说程行礼写好信后可以交给自己,由察鲁去找兑月门的信徒把信传回山上。
心中感情得以释放,程行礼很感激秦云的陪伴,想着明日便要离开,于是请他喝酒。
春夜蝉鸣,院中察鲁如松般守在程行礼身后,程行礼坐在院里看那一轮新月,说:“快三月三了,不想我到永州竟快一年了。”
秦云也喝多了酒,扶着额头笑道:“三月三……去年三月三我才就任平州刺史,被同僚灌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回家就被骂了,差点跪骰子盆。”
程行礼笑着打趣:“夫人这般吗?看来秦兄你平时经常在外买醉,风流啊!”
秦云一手扶额,一只手来回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话可不兴说,若是被他听见,他会生气的……会揍人。”说着他手就在空中转了圈,往上一抛,“能把你拎起来扔房顶上去。”
程行礼哈哈大笑,说:“嫂夫人实在威武,不知是那里人士?”
秦云答道:“人……你不是见过他吗?”
自进了平州城,程行礼就没见过几个外人,更莫说秦云的家眷,怔怔道:“什么时候?”
秦云醉得不行,平躺在竹簟上,捂着额头嘟囔:“阿罗山啊,你不是见过他吗?”
程行礼:“……”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让程行礼一时愣住,他看着秦云成熟的脸庞,慢慢地也躺在他身边,说:“那你们是不是认识很多年了?”
“是。很多年。”秦云答道:“我十三岁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还不是大将军,只是被兄弟们欺负离家出走后在街头卖艺的力气人。”
程行礼知道秦云今年三十六,于是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秦云眉眼盛着月光,笑着朝程行礼说:“二十一年,人生的小半辈子都过来了。”
人生里最灿烂美好的二十多年都跟这个人交集在一起,程行礼突然有些羡慕,不禁又想在等等都快一辈子了。彷佛那无尽漠然的生活都有了期待,于是程行礼忍不住又问:“你爱他吗?”
秦云答道:“当然了。”
程行礼望着浩渺夜空,说:“跟一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是什么感觉?”
秦云:“我也说不上来,就像是你知道永远会有那么个人在等着你一样。不管你去了什么地方,走了多远的路,他都跟着你爱着你。彼此依靠着,直到死亡。”
随后秦云又说了些他跟阿罗山在一起后的事,程行礼听得入迷,不禁笑起来心想他能有这样的人生吗?遇见这么一个人吗?直到死亡尽头。
许是喝多了酒,程行礼的心里话被低声嘟囔出来。
秦云笑道:“为什么不呢?你姨娘姨父不都在一起那么久吗?况且我看郑岸很在乎你,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人。”
郑岸?程行礼想他是这样的人吗?
像阿罗山、元青抑或是郑厚礼那样,陪着一个人走过岁月的人吗?
程行礼摆手忙说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逃避郑岸的感情,在程行礼从小的认知里,男女阴阳,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地阴阳,乾坤所成。
真要如此,岂非是违拗了天地阴阳。
心里是这样想,但程行礼脑中却有另一句话,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重要,与他在一起是否舒心才重要。
酒醉的程行礼躺在竹簟上,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在床上,腰带和外袍被一双手解去,程行礼瞬间清醒些许,按住那双手说:“别……脱。”
“鞋子总要脱吧?”
声音很熟悉,程行礼睁眼看去,郑岸深邃硬朗的五官浸在烛火里,双眸亮如金,榻间弥漫着一股酒香,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你喝酒了?”程行礼松手,郑岸给他脱袍子和鞋,说:“跟仆固雷他们喝了点,明天他要走了。”
“他们?”程行礼喝得晕乎乎的,早忘了日间说过的话。
“阿罗山还有安老将军。”郑岸把被子盖到程行礼下颌,说道。
程行礼环视屋内发现,这并非自己卧房,又撑着头坐起说:“这是哪儿?”
郑岸缴了帕子给坐着的程行礼擦脸时答道:“我卧房。”
这几天,两人并未住一起。郑岸忙着整顿军纪、布防周边兵力,白日黑夜都泡在军营里,所以回来住时阿罗山给他找了处僻静地方。
脸上轻柔的力度让程行礼舒服得很,他哦了声又躺回枕上,眼神迷离地盯着郑岸。
郑岸被那眼神看得脸有些热,迟疑道:“一起睡?”
程行礼打量着肩宽窄腰的郑岸,喉结滚动,半晌说了句好。
1、出自《诗经·卫风·伯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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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谖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