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映雪,天地荒芜。
程行礼站在窗边看来来去去的百姓,琥珀浅瞳映着世间雪白,他眼中没有任何神情,彷佛是个木偶。
侍卫将墨熊裘披在程行礼肩上,说:“主人,少宫主说这儿风大,请您不要站太久。”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程行礼的音色听不出任何感情。
侍卫恭敬答道:“听您的,主人。”
晚饭程行礼是跟瑶姬一起吃的,虽然他对瑶姬有很多不理解,可这个人怎么来说都是他的亲人,对于从小向往亲情的程行礼来说,大多数时候都很温柔的瑶姬很大一部分弥补了程行礼缺少母爱的内心。
瑶姬夹了个鹿肉给程行礼,程行礼也给瑶姬夹了块鱼脍,说:“回太白山的话,为什么要绕道来龙泉府?”
若是去太白山,从营州一路向东行驶,过原西京的鸭渌府即可。但瑶姬并未这样,而是从盖牟新城进渤海国,一路从中京显德府至上京龙泉府。
“带你来见个人。”瑶姬说,“她或许能压住你的血蛊。”
程行礼看向瑶姬,半边身子照在阳光里,说:“你不是想让我打开宝室门吗?”
瑶姬淡然一笑:“比起宝图,我更想你活着。血蛊在身,你终究会被其他人盯上。”
程行礼知道瑶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自己,问:“什么人?”
“坏人。”瑶姬笑着说。
瑶姬带程行礼来见的那个人住在龙泉府的王宫里,王宫坐北朝南,琉璃瓦覆着层松雪,殿宇木檐十分气派。王宫寝殿里铺有坑道、烟囱,置于其中竟不觉这严寒。
坐主位上的是位及其美丽妖娆的女子,眉目不似瑶姬那般无情而是透着股风情,看向程行礼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勾人心魄的笑意,她官话说得极好:“瑶姬,这就是你外甥?”
那外甥两个字咬得莫名暧昧,听得程行礼差点打了个哆嗦。
瑶姬喝了口酒,说:“云玑的孩子。”
“这么小。”女子嫣然一笑,“我还以为会是个健壮点的男人。”
程行礼:“……”
瑶姬无奈道:“曦垚,我带他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他压下血蛊。”
听得这名,程行礼总觉有些熟悉。
曦垚笑着说:“那你们的宝室长生法怎么办?”
瑶姬答道:“还得等很多年,那时行礼的生命已经到尽头了。”
程行礼不想瑶姬会突然放弃这个决定,继而想到是啊,他的生命不过几十载。而瑶姬,他一直觉得她活了很多年。
“好。”曦垚没有犹豫。
程行礼看向瑶姬,正巧瑶姬也在看他,瑶姬说:“别怕。”
曦垚倒了碗清酒走到程行礼面前,笑吟吟道:“喝了吧。”
曦垚那双捎着世间风情的眼睛融进程行礼眼里,须臾后他双眼涣散,木然地接过清酒一饮而下,倒在案上睡了。
曦垚坐回原位,说道:“方琼来找过你?”
“前两日来过。”瑶姬说,“他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找你,想和好吧。”
曦垚哼了声,说:“这么多年了,难为他还记着。”
“就算吵架,”瑶姬说,“你也不能吵着吵着就嫁给渤海王吧?”
曦垚说:“男人嘛总得选个好得用,大四羽比方琼那个不举的死鸟好多了。”
瑶姬:“……”
她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等行礼醒了,我就带他回太白山再也不下来了。”
曦垚说:“那代我向你父亲问个好。”
“真问了,他就来找你了。”瑶姬笑着说,“你确定?”
曦垚脸色闪过丝不痛快,说:“那还是算了,我还得跟我家大王过日子呢,不过说来你们家都是情种。”
“问世间情为何物。”瑶姬喃喃道,“都是孽啊。”
程行礼醒来时,只觉五脏六腑都是前所未有的清爽和舒适,手脚暖和,一股暖流从身到心的暖着自己。
侍女见他醒了,说:“郎君您醒了?”
“不知曦垚在哪儿?”程行礼看屋内没有瑶姬和曦垚的说话声,不免疑惑。
侍女:“贵妃和瑶姬娘子在陪圣王用膳,贵妃说您要是醒了就请您过去。”
渤海国王曰“圣王”、“王子”,其妻曰“贵妃。”
程行礼没想到这曦垚是渤海王的妻子,想着昔年在朝时,渤海王请书时也提过妻子的名好像是叫曦垚,难怪他初听便觉熟悉。
渤海王是个长相深邃立体,体型健硕的英俊男人。王子胡袍穿身,貂裘披肩,坐在上位活像头野豹子。他身边坐着雍容华贵,俊美含情的曦垚。
程行礼在瑶姬身边坐下,瑶姬笑着说:“圣王,这就是云玑的孩子。”
“长得跟你们家挺像的,是个美人。”渤海王真心称赞,他问程行礼:“你在中原时住哪儿?”
程行礼不想母亲居然还认识渤海王,当即愣了下,随即拱手答道:“晚生从长安来。”
渤海王哦了声,说:“你见过天子吗?”
瑶姬抢道:“他在长安读死书,没见过天子。”
曦垚也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留人家在这儿做官?”
渤海王本想留程行礼在这儿做官,程云玑出身长洲程氏,名门之后,她的儿子肯定不是瑶姬说的是个那样读死书的孩子。
王国朝堂需要人才,毕竟称王的男人都有一个一统天下的梦想,只是对于他这个渤海王来说,这个梦想离他很远很远很远。
见妻子生气,渤海王连忙改口:“我问问嘛,上朝天子都喜欢人才,何况我呢?”他看向程行礼,笑着说:“不知长安沟渠是如何修建的?我们这儿的鸭渌水夏日发生洪涝,苦不堪言啊。”
治水这种工程之事,程行礼以义县白狼河的水渠为例,仔细为渤海王解答。渤海王对中原的官员制度、教育、民税有很多疑惑,都挑着些为民着想的角度问程行礼。
看一国之主如此好学为民,程行礼也不藏匿便将自己做官多年的满腹为民经验都讲了出来。
其时的长安金殿朝堂,百官们也多爱谈论这些,上至宰相,下至百姓无不有治国治本之念。看两人说事,瑶姬和曦垚的谈论也停了,瑶姬看着引经据典,聊起政事神情认真而严肃的程行礼,眼中充满了纠结。
这顿饭吃完,已是天黑,渤海王颇为不舍的命兵士送两人离开。
回客舍的马车里,瑶姬抱着暖炉,说:“你当官幸福吗?”
“幸福。”程行礼道,“姨娘,虽说天下官员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到长安天子面前。心怀报国,是男子一生的酬志。”
瑶姬叹了口气,没说话。
车外的对话声模糊飘进耳里,程行礼挑起车帘见到那富有生活气息的街道。厚雪沙沙,他忽然说:“太白山上有樱桃吗?”
瑶姬也挑了车帘,她看见一对在雪天行走的母子。母亲把孩子护在腋下,顶着风雪前行,她说:“你想要就有。”
夤夜,打更的啰刚落音,程行礼就被呜咽似鬼嚎的雪风惊醒,走到窗边一看,发现这时外面天降大雪,狂风夹着鹅毛雪吹打着这座上京城。
黑夜之中,程行礼看不见远方的山,浓如墨的夜色吞噬着低矮的房屋,像是要将这天地间的唯一亮色吞没。
程行礼在窗边瞧了会儿风就准备把窗关上,可就在这时。
一只裹着粗糙皮毛的人爪子攀上了窗沿。同时一股浓重刺鼻的臭气扑着了程行礼。
一双猩红的眼睛在黑夜露出,程行礼警惕道:“谁?”
“你男人。”野人郑岸扒着窗台,脚踩在横梁上,笑着说:“终于找到你了。”
这几夜,程行礼以人太多睡不着为由赶走了一大批人,故屋内除了两个在屏风外睡着的侍卫,其余的都在门口。
程行礼忙把郑岸拉上来,郑岸双脚轻点地,注视着程行礼。
他穿着一袭破烂的胡袍子,腰间佩着刀。外头只胡乱地围了件混着浓血腥味的熊毛皮,头发上混着杂草和雪,湿漉漉地披在脸上。黢黑的脸遭风雪吹出皱了皮的冻纹和血口子,干涸发青的嘴唇上是寒风打出来的裂痕。整个人颓废得犹如野人,双眼通红,显然是在雪地里追着瑶姬奔了十几天来的。
两人注视着彼此,郑岸笑了下连忙给程行礼套上保暖华贵的裘衣毡帽,朝他伸手,程行礼毫不犹豫地紧握住他的手。
郑岸把他往怀里一揽,揽住他的腰将胡床往窗外踢去,退后数步,脚蹬墙蓄力,朝着窗户纵身一撞,抱着程行礼冲出窗棂,踩在稳落于结冰河面的胡床上。
程行礼被郑岸紧紧抱在怀里,凌空起跃的那一瞬,他看见雪花在眼前放大又消失。呼啸着的风掩不住郑岸胸膛里那颗强有力的心跳,这个声音让程行礼想起小苍山那些个雪夜。
强壮有力的双手为他量画出一个安宁世界,呼吸起落间,程行礼觉得胸膛里彷佛有根丝线,牵着他和郑岸,不论他去多远的地方,对方都能找到他。
前面二十三年他们一直在相遇,却未相识。
可当程行礼踏进塞北的旷野,那根红线便将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不论一端在何方,另一端总能依着丝线找到。
哪怕在天地尽头,郑岸也会找到程行礼。
刺啦——!
冰上的郑岸力度握得好,借着光滑的冰面风驰电掣地驶向河对岸。坚硬的胡床经过冰面,碎裂纹路追着两人的身影碎裂。
眨眼间,郑岸就抱着程行礼上岸骑马。
“驾——!”郑岸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喝驱动了骏马,两人沿着长街逃跑。
“你怎么找到我的?!”程行礼喝道。
“我说过,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郑岸大声回道,“现在是不是信我的话了?!”
眼前的景象被雪盖去,程行礼抓着郑岸的手臂,多日来的烦忧烟消云散,他呼吸到的是郑岸跨过了千里平原的味道,很热也很烫。
宁静的上街有急促的马蹄声来,程行礼回头见是那群侍卫追上来,喊道:“他们追上来了!”
郑岸骂了句脏话,向最近的城门奔去。
彼时的龙泉府并不像长安那般实行宵禁制度,将全数城门落锁,而是会留几个小门供百姓来往。
于是郑岸就以强力冲开了一扇守城兵看守不多的城门,城门口顿时怒喝四起,箭雨朝郑岸离开的方向射去!
程行礼看着那群追上来的兵,担忧道:“怎么他们也追上来了?”
郑岸挥动马鞭朝平原去,大喊:“把咱们当刺客了!”他继续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在弄丢你了。”
程行礼想跟郑岸说句话,却被他冷硬的胡茬扎了下,心随疼痛归于平静,他望着前方的平原,笑了下。
出了城是大片充满着暴风雪的平原,守城兵士看郑岸和程行礼两人玩命的跑,追了一段路怕没命就回去了,回去时见到了位美艳绝伦的女子率着数百位侍卫侍女策马向那两人追去。
兵士暗骂今夜是什么鬼日子,这么多人发疯,正想追上去,却听校尉奔来,说:“圣王有令,今夜出城人不可追。”
荒芜的平原之上,程行礼听到郑岸的心跳越来越强烈,想回头看追兵时,马匹中箭一声嘶鸣将两人狠狠摔在雪地里。
摔下地时,他被郑岸安全地护在怀里,连疼都没感觉到。
郑岸迅速爬起来把身上厚实的熊皮毛披在程行礼身上,又扶正他的毡帽,抽刀看向那群持弓刀追来的人。
瑶姬在雪中驻马,气势威严,神情冷漠地睨着两人,她身旁的侍卫立刻朝两人冲去。
郑岸抹去脸上的雪,手臂回弯用袖把刀擦亮,往前大走数步,冷冷道:“来吧!一群狗日的。”
一杀迎百的激战在雪中迅速展开,郑岸穿着单薄的袍子,手持长刀挥杀着这群人。刀锋到处,血液四溅,奈何郑岸单刀难敌百刀,他在踹下其中一侍卫后,捡起侍卫掉落的刀迎战。
程行礼和瑶姬中间隔着以命相搏的人,瑶姬始终没有说话,以一个王者气势凝视着被包围的郑岸,像是在等待忠心如狗的郑岸死亡后,把他的主人程行礼拖回去。
程行礼捡了把刀想帮郑岸,却被瑶姬一个飞刀击落。
那群人的目标只有垂死挣扎的郑岸,不会伤害程行礼。
双刀在手的郑岸凭借在战场杀出血路的本事,干掉这群人不是难事,可他先是因渡了血蛊,经脉大大受损,又因雪夜千里奔袭,在面对这群武力不俗的侍卫时,郑岸这饿了三天三夜,四天四夜没合眼的铁打身体也杀不了这么多人。
可他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他这辈子就都见不到程行礼了!
虎口上的血染透了衣袖,双手血红,他的脸上、身上全是结霜的血液。身前身后已有数处刀伤,程行礼想冲进人群中央,却被外围侍卫丢在了瑶姬面前,他看郑岸背上又挨了一刀,崩溃着大喊:“郑应淮你疯了!你快跑啊!”
郑岸双手已快脱力,双臂被刀刃交接时震得发麻,可听见程行礼劝他走的话,心里那口老血又要吐出。
程行礼这不是担心他爱他还能是什么?不想让他死,不想他受伤!这是感动也是心动!远方那个拓跋瑛得不到程行礼这句话,也得不到程行礼的心动!
去他妈的瑶姬!
所有人!所有人都不能阻止他和程行礼在一起,程行礼不喜欢他这样的还能喜欢什么?!
他心里的血性被彻底激发,双目猩红地挥着钢刀,势必要带程行礼回去。
雪地的一战让程行礼看到郑岸的武力有多么可怕,一人同时独挑数百位武功高强的人。瑶姬手下的人刀都比郑岸好,也没有像他那样几天几夜不合眼,所以车轮战的战法杀死郑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刀武功高强的侍卫强力挑开了郑岸的右刀,一脚将他踹去几里地,他还未站稳时,紧接着另一人从侍卫背后跃起,闪着寒光的刀刃直劈郑岸!与此同时,侧方和后方利刀活生生砍向他。
程行礼挣扎着想跑过去,却被侍女按住,声嘶力竭道:“郑应淮——!”
郑岸听见了这声呼唤,他侧身躲避,可就是趁郑岸抵挡之时,无数刀影又向他命门刺去。
天地间的雪小了些,却也小得很清晰。
程行礼看见血液从郑岸的胸膛中迸射着冲向天地,顿时染红了他脚下那片雪地。
郑岸刀插在雪地里,身形摇摇欲坠但不肯放弃,英俊沧桑的面容全是鲜血。侍卫们并不会因为对手受伤而停下,反而进攻的更加凶猛。
程行礼推开侍女大喊着住手,他想跑到郑岸身边去,却被侍女拖回了瑶姬身边。
不知何时,瑶姬下马,她看着中间的血人,疑惑道:“为什么不放弃?”
“姨娘……”程行礼看鲜血在郑岸脚下蔓延,早已慌了神,近乎绝望地说,“您放了他好吗?!”
瑶姬淡淡道:“你在求我?”
“求您!”程行礼死死抓着瑶姬的衣摆,跪着哀求:“外甥求您,放了他。我跟您回去,好吗?!”
“姨娘,我求求您!”他一边磕头,一边担心那些人杀了郑岸,不停说着“我求求您。”
郑岸踹开一侍卫,喝道:“程五!你别求她!”
厚雪在瑶姬身上盖了层纱,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用马鞭抬起程行礼的下颌,居高临下道:“你愿意为了他的生命跟我回去?”
程行礼忙不迭点头,说:“我愿意!我愿意!”
瑶姬收手,望着漫天大雪,说:“不是真心话,你说的是假话。”
“你也真心跟跟他走吗?”她说。
也?还有谁?也做过这个选择,但程行礼知道能让瑶姬回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母亲。
这一年多来有关父母和自由的折磨在这刻爆发,父母留在他血液里的厉性终于在面对生死时冲破柔和外衣。
程行礼蹭的站起,朝着瑶姬大喊:“我就是想!我不想回太白山!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你们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选择?!你们做了一切,不问我的想法,只一味要求我随您离开,可我不想!我是个人,不是死物。”
鹅毛雪落在瑶姬的狐毛领子上,这雪景和质问让她彷佛又见到了那年在半山腰遇到的程云玑。
“我不想待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瑶姬,我是人不是冰冷的蛇,我终究要回家,我的兄长和父亲还在家里等我。”
流年时光翻转,她再次见到程云玑,是在塔底。
身着粗衫的程云玑摸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带着无奈又夹杂着做母亲的喜悦:“阿姐,你说这个孩子会是人吗?”
“当然是。”
“你和舅舅会带走他吗?我只想孩儿做普通人,不想他承担那些缥缈的像风一样的祖辈责任。”
“孩子来到世间是享福的,不是替我受过的。”
发泄的气力用完,程行礼跌回雪地,泪流喃喃道:“姨娘我求求您,放我走吧。”
瑶姬问:“你愿意放弃长生吗?”
程行礼感受不到眼泪打在脸上的痛,他只想回到永州家中,和友思一起生活,望着笼罩在黑夜里的瑶姬,答道:“愿意。”
那句愿意说完,瑶姬笑着说了句古语,围杀郑岸的侍卫停手回到她身边。
瑶姬和一众侍卫上马,她向程行礼说:“果然是云玑的孩子。此后天地渺茫一粟,你好自为之。”
程行礼起身整理好衣袍,朝瑶姬顿首叩拜,颤声道:“谢姨娘成全,也谢姨娘当年的救命之恩。此恩德外甥无以为报,唯待来世衔环结草还恩。”
头磕在雪地里,实诚又闷重。
一阵雪风来,将瑶姬的墨色大氅吹得飞扬,她凝视程行礼片刻,什么话都没说,掉转马头与百余侍卫侍女没入雪景,向着太白山方向去了。
程行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郑岸身边,郑岸接住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他整个人就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郑应淮!”程行礼看郑岸身上刀伤无数,最深的血伤从左边肩胛骨一路斜划至右边腹下,整条狰狞恐怖的刀伤像是要把郑岸劈裂一般。
郑岸擦去他脸上的眼泪,有气无力道:“大雪天的别哭,伤脸。”
程行礼急促地呼吸几下,点头憋回眼泪,脱下氅衣给郑岸穿上。
牵来瑶姬留的马,想把郑岸扶上去,可受重伤还体力不支的郑岸根本爬不上去。程行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雪地里四肢都冻僵了,扶不动郑岸这大块头,他带着郑岸摔了好几次。
最后一次,程行礼只好先上马,想把郑岸拖上来,可马儿被他俩闹得烦,一尥蹶子就把程行礼摔了下去。
程行礼赶忙去看郑岸有无受伤,这时郑岸气息很弱了,他察觉到程行礼的靠近,把他拉到身前,冰冷干裂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你个没良心的,一定要……记得我,别把我忘了。”
程行礼摇头不想听郑岸说这些,一心只想把他拉到马上去,却被他大力推开。
郑岸狼狈不堪地躺在雪地里,抓了两把雪,说:“你走……让我躺会儿,好累啊。”可很快他又抓着程行礼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说:“告诉我爹,我不孝了,没办法给他养老送终。”接着闭上眼睛,“我也告诉你,我他妈的很爱你,虽然你不喜欢我。”
“郑应淮!”程行礼爬回郑岸身边,哭道。
郑岸摸了下程行礼的脸,慢慢地合上眼睛。
关不住的眼泪击碎了程行礼的心,他握着郑岸的手,只感觉有什么在手中快速流逝。他胡乱擦去郑岸脸上的雪,拖拉着他嘴里还念着:“给我起来……起来。”
郑岸没有说话,像条失去生命的狗软塌塌的靠在程行礼身上。昔日英气蓬勃的面容只剩脏污和沧桑,他仿佛完成了自己最大的一件使命,而后安静的沉睡。
程行礼哽咽着恸哭,忽而,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到程行礼身边停下。
程行礼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跟瑶姬离开的侍卫翻身下马,二话不说捏开郑岸的嘴,喂了颗丹药进去。
程行礼愕然地看着那侍卫。
侍卫道:“属下察鲁奉少宫主命永生追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