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众人到营州已快戌时,天阴沉如墨。程行礼裹着裘袄,带着毡帽见到那矗立在辽阔土地上的开元寺塔,虔诚地作了个佛礼。
瑶姬说:“走吧。”
她并未带着众人从寺门口进去,而是绕了很长一截路,走到寺北面,找到块石碑。程行礼见那石碑不过平常,上面刻着鲜卑语,想来是这座开元寺塔的文书。
瑶姬取下颈间一块红宝石项链,插入石碑左下角的小凹槽里。四周顿时响起轰鸣声,不过片刻,碑下显出一条狭而长的石梯通道来。
众人沿着石梯下去,这石梯两侧长满青苔,阴湿得很,空气中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霉味。
走在末尾的史成邈紧紧抱住仆固雷,他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门口那石碑就关上一些,直到五步之后,石碑悄然关上。他啊的一声,跳到仆固雷身上,仆固雷无奈只得把他抱在怀里。
黑暗袭来又很快见得火光,两侧燃起烛台。石梯走了近一刻钟,终于到得地底。
前头又现烛光,转过一地,便到一挑高数尺,流觞活水的大厅。厅内及其貌美的侍女、侍卫来去如云,瑶姬一进去,就有侍卫带他们往一内室走。
一进内室就有群身高八尺、面容英俊、肌肉壮硕,袒胸露|乳的侍卫迎上来。都说蓬荜生辉,果然这群玉树临风的人一出现,将这没有生气的洞穴也衬得犹如仙境。
郑岸看程行礼直盯着那群不要脸的侍卫,脸色阴沉地扯了下他。程行礼一头雾水,他在看这群人身上的刺青呢?居然是鹤,好奇的他就多看了几眼,怎么郑岸好像生气了?
元青看到这群人也不高兴,冷哼了声。瑶姬淡淡地睨了眼他,对那群侍卫说了几句古语,侍卫们点头带走了仆固雷父子。
剩下四人各有各的心思,石洞内很大,道路也错综复杂。瑶姬带着程行礼进了扇石门,郑岸和元青在门外等候。
甫一进这石门,程行礼便觉身心舒畅,烦忧尽扫,门内空旷,一环巨大的流水从脚下过,形成圆环自门边沿至中央。中央之上,放置着一樽石棺。
程行礼被瑶姬带到石棺前,她说:“这是万年寒冰所制的冰棺,能保尸身千年不腐,你娘去世后,我把她安置在这里。”
程行礼一时愣在原地。
瑶姬手按在石棺外出一滑,黑石响动,棺盖缓缓移动。
直沁人骨子的凉雾扑着出来,击在程行礼脸上,他在缓缓散去的雾中见到了张安静祥和的脸。棺内镶着层白玉,白玉与玄石之间是寒冰,那些莹白的光照在棺中人脸上。
程行礼怔怔地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长眉入鬓,眉眼微闭像是睡着般,玉莹尘清似明月高悬,不染俗物。
程云玑睡在冰棺里,双手交叠,穿着身鸾紫秀云袍,模样装扮像极了程行礼在小苍山梦里见到的。
他思念了这么多年的母亲真与他相见了,虽一个在阴一个在阳,但他还是觉得母亲与他已经用另一种方式见过了。
二十三年前,父母期待着自己的到来。
程行礼轻轻地握了下程云玑的手,很凉,可那像极了活人的肌肤触感竟让他恍惚觉得程云玑并没有死,而是睡着了。
程行礼扶着冰棺半跪下来,表情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嘴唇阖动许久,才混着眼泪小心翼翼地叫出了那个字。
“……娘。”
郑岸被元青带到了一处流水的亭台上坐下,四周帐幔翻飞,头顶有一处极小从地面射进来的光亮,外远处传来琴音,一点儿不似百里地下。
郑岸说:“我以为这儿是牢笼,却没想到如此富丽。”
“瑶姬到底是苏和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就算是养病也恨不得把整个兑月门搬进来。”元青倒了碗水递给郑岸,说,“上次你见到的那个祭台不过是几百年前,先人留下的金莲阵。若说那儿是第二层,那这个地方便是第三层,离地底也不算远。”
这水的味道很怪,郑岸喝了口就搁下,说:“你说的那件事真的能救知文吗?”
“你怕了?”元青问。
郑岸答道:“不是,我是怕如果不成功,以后就找不到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了。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剥离受折磨的还是他,所以这次只能成功。”
元青笑了下,说:“我看那个拓跋瑛很愿意,为了感情,你们豁得出去。”
“那又怎么样!”郑岸冷哼一声,“为程知文死这样的事,他拓跋瑛也得排我后面。真成功了,知文也是记我一辈子,而不是他。”
元青说:“我又没说要死,少自作多情了。”
郑岸表情有些遗憾,元青叮嘱他:“把茶喝完吧,我专门给你调的。不然上元节血蛊入体,很疼。”
郑岸一饮而尽,说:“知文会疼吗?”
“不会。”元青答道,“疼得只有你我。”
石门外,瑶姬等了程行礼一个时辰,他才从里面出来。见程行礼眼睛红肿不堪,忙叫人送了药来给他擦上,说:“小心哭伤眼睛,你母亲就在这儿哪儿不去。”
在石门内,程行礼跟程云玑说了许多事,从小到大,好的也说,坏的就挑好的说。
“以后呢?姨娘不是说您和青叔要回太白山吗?”程行礼说。
“是。”瑶姬淡淡道,“你离开辽东时,把她送回程家安葬吧。她在这儿这么多年,想来也是不开心的。她常跟我说,她是汉人,汉人到头来都想要入土为安吧。”
程行礼已经哭不出来了,瑶姬把他抱在怀里,说:“带她回去吧,她肯定想家了。”
两人聊了会儿,瑶姬又带程行礼去吃饭。
这儿都是灯火,看不见阳光分不清时辰,瑶姬说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等想问时间的时候就派人去地面问。
吃饭时,程行礼看那群侍卫侍女,说:“为何在八盖村他们不来找姨娘呢?”
瑶姬答道:“他们无法离开这里,我能离开是因为之前你的心头血破过金莲阵。”
吃完饭瑶姬要处理事情,就挑了个长相英俊,身材极好的侍卫带程行礼去休息,下去前瑶姬还朝那侍卫吩咐了几句。
这住的地方也是弯绕许久才到,程行礼被侍卫带进了间宽敞华丽的石室,内里红毯铺地,香炉帐幔无不奢华。程行礼走进内室,发现头顶有个很小很小的窗户,仔细看的话,能见到满天星宿。
“这儿是什么地方?”程行礼问带他来的那名壮硕侍卫。
侍卫歪头像是在思考,随后眼神像是坚定了什么,走向程行礼。程行礼尚在疑惑此处位置,一个措不及防就被被人从背后抱住,紧接着那侍卫就来脱他衣服。
程行礼大惊,赶忙挣扎,大喊放开。
侍卫察觉程行礼的挣扎,松开了他。跪在程行礼面前,双手按膝,说了句叽里咕噜的话。
程行礼后退数步,理好衣服,疑惑道:“什么?”
“他说他错了,主人。”
元青带着郑岸从门外进来,郑岸的脸色很是难看。
“啊?!”程行礼震惊道,“他……他想干什么?”
元青轻叹口气,扶额无奈,用古语叫那侍卫起来后,问了句话,侍卫答了。
元青脸色略有些尴尬,说:“瑶姬让他伺候你。”
程行礼忙道:“不用不用!”
元青笑道:“你不喜欢就算了。”
说完元青就带那侍卫走了。
程行礼倒了碗水喝,看见一脸不自在的郑岸,问:“你晚饭吃了吗?”
郑岸说:“吃了。”
程行礼点点头也就没管他,望着窗外的星宿,又想起母亲的样子。
“你见到娘了?”郑岸做到程行礼对面问道。
程行礼说:“那是我娘。”
“我俩有婚约的,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郑岸说,“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还给我吃过糖呢。”
程行礼视线落在郑岸脸上,抿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郑岸笑着说:“她那时候可说了,要我给她当女婿。”
程行礼垂眸,没有说话。
郑岸看出他的惆怅,也就选择闭嘴不打扰他。但期间为程行礼收拾床铺,端水伺候这种活,他还是坚决自己来,赶走了想进来伺候的侍卫侍女。
当夜,郑岸使出死皮赖脸的功夫又爬上了程行礼的红帐香床。
不过程行礼与他中间隔了宽阔的楚河汉界。
程行礼问:“应淮,你还记得我爹娘的声音吗?”
郑岸悄无声息地移近程行礼几分,答道:“叔父婶娘去世那年,我不大,记忆不太清晰,只觉着他们是很温柔很好看的人。”回忆里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晰,只能用有限的词说:“依稀记得,叔父抱着我时,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就像是春天里阳光晒透了青草的味道,很淡也很好闻。”
程行礼默默听着,郑岸又说:“我娘在的时候还说,我经常摸你娘的肚子,说想要个弟弟。婶娘很温柔的问我将来会不会保护他,我说会。”
头顶那扇窗户灌进来几缕风,随之一起掉落的还有片树叶,程行礼的心随树叶一起飘荡着落在地面,很闷很酸。
“你比阿郁大五个月,那时候我娘怀着他,周婶怀着你。”郑岸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诉说着他的童年世界,“我爹那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参军,住在你家隔壁,两家人常一起出游作伴。我娘常带着我去找叔父婶娘,婶娘的样子我记不得了,但我娘记得。她说婶娘很漂亮,眼睛很大,像画上的仙女,还长着双像宝石样璀璨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能把世间所有的光彩都装进去。”
“我娘那时跟我说过好多好多事,那些都是你爹娘的故事。”郑岸偏头看着程行礼,“有时候也有你的存在,婶娘怀你时不吐也不累,他们都说你肯定是个听话的孩子,心疼人得很。”
程行礼侧头凝视着郑岸的眼睛,黑夜里那双眼睛格外明亮。而他的眼睛沾了一层水雾,想着记忆的父母,他的泪就止不住。
郑岸说:“知文,别哭。我娘说,叔父婶娘给你取的萱字就是想让你能少忧愁,能够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不要被世间琐事锁住心。萱草本就是忘忧花。”
程行礼心像是被揪紧了般,哽咽着说:“真的吗?我爹娘是这样说的?”
“我骗你做什么?”郑岸笑着说,“我要是骗你,我娘晚上可会来打我的。”
程行礼再是忍不住,蒙着被子大哭了起来。
那是他记了念了二十多年的父母,他以为父母是因为生病和不相爱才分开的,以为父母真的像舅舅说的那样,父亲害死了母亲。
可是并没有,他们并没有。他们很爱彼此,也很爱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
郑岸听着程行礼抽噎不停的哭声,心里也像在漏眼泪一样,他靠过去抱住程行礼颤抖的身体,说:“很多事压在心里会很痛苦,哭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程行礼再也忍不住这情绪,扑进郑岸怀里大哭起来。思念的眼泪与喉咙里的呜咽一起染在了郑岸的单衣上,他轻轻顺着程行礼的背,不停告诉他别哭,有我在。
时间终会冲淡记忆里的感情,可永远不会冲淡骨子里的爱。
翌日程行礼起来,发现自己被郑岸单手搂肩地抱在怀里。许是房里暖和,他昨夜睡得很舒服,竟丝毫没有察觉,他把郑岸搭在腰间的手移开,轻手轻脚地从郑岸怀里挣出来下了床。
一出内室,侍卫和侍女就来帮他穿衣。绣着凤凰纹样的紫色长袍带出程行礼修长的身形,紫玉琉璃冠由玉簪固定,侍卫侍女们给程行礼戴上许多配饰。
程行礼想拒绝,侍女们却摇头,用极生涩的官话说:“少宫主吩咐。”
于是程行礼手上带着五六枚戒指,腰间挂着价值连城的红玉金佩。脖颈上戴着金玉翡翠做的项链。
郑岸穿着松松垮垮的单衣一出来就见到了气质如仙,皎如天上月的程行礼。他双手环胸靠在屏风上,说:“真好看,比朝廷里的紫官服好看多了。”
侍女最后为程行礼穿上黑裘袄,浓墨如黑的毛领将程行礼肤色衬得更加白皙。郑岸暗自感叹,要是程行礼真养在瑶姬身边,那得是多富贵的一个公子哥啊。
他郑岸把腿跑烂都追不上。
就在他暗暗自卑时,侍卫侍女们也为郑岸换了身玄色衣裳,绣样虽不比程行礼那般精美,但也是一件千金。
两人吃完早饭,就有人带他们去见瑶姬。
今日出了太阳,几束阳光打在瑶姬手背的金莲花刺青上。她支颐睡在贵妃榻上,两位年轻貌美的英俊侍卫为她揉肩捶腿。
程行礼拱手拜道:“请姨娘安。”
郑岸也跟着说:“请姨娘安。”
瑶姬没睁眼,随手指了下几案,说:“你俩坐吧。”
两人道了谢,瑶姬说:“好外甥,昨夜睡得怎么样?”
程行礼答道:“很好。”
听得此话,瑶姬才睁眼,先是打量了下程行礼,笑着说:“果然你和你娘一样,穿紫色好看。”随即又粗粗扫了眼郑岸,说:“你收拾收拾也还将就吧。”
程行礼讪笑:“谢姨娘费心。”
郑岸说:“谢姨娘费心。”
屋外有脚步声来,瑶姬挥手,那两名侍卫便退下了。
侍卫出门时遇见了元青,头低得更厉害了。
程行礼看元青一脸幽怨地坐另一张案后,心想他俩昨夜吵架了吗?元青怎么从外面进来?虽心中腹诽,但还是朝元青问了个好:“青叔。”
元青笑着应了,瑶姬由侍女扶起抿了口茶,无视元青的存在,对程行礼说:“你不喜欢我给你的人?”
程行礼想起昨日那个侍卫,说:“多谢姨娘好意,但我不喜欢。”
“不喜欢男的?”瑶姬诧异着看了眼郑岸,郑岸避开她的目光。
瑶姬心领神会,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数十位姿色貌美的婀娜女子。
瑶姬说:“好外甥,看看喜欢那个?”
程行礼无奈:“姨娘,还是算了。”
“女的你也不喜欢吗?”瑶姬说,“那你喜欢什么?”
程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郑岸就抢他一步说:“姨娘我会伺候好他的,所以请您不要再给他安排人了。”
程行礼:“……”
瑶姬略有些遗憾地哦了下,说:“行吧。明日是上元节,行礼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开阵分蛊。”
程行礼颔首,看出瑶姬和元青的别扭,带着郑岸走了。
两人走后,瑶姬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元青答道:“没有。”
“那你给郑岸喝生魂汤做什么?”瑶姬说,“那可是吸引血蛊的东西。”
元青:“他愿意,不然你希望有一天苏和找到行礼吗?”
“这会死人的。”瑶姬说,“况且他也不是行礼喜欢的人。”
元青默声片刻,缓缓说了件事。
半晌瑶姬才从错愕中回神,说:“真的?”
“寒情丝你不会不明白,双方得有感情才行,不然我骗你做什么?”元青说。
瑶姬笑了下,说:“以身解药,行礼这辈子都跟他分不开了。云玑留下的青玉佩竟然能保他一命,难怪自寒情丝后,行礼生了病症也不落在我身上,这世间事也是神奇。”
元青无奈道:“竟也误打误撞。”
“也对,否则郑岸跟血蛊交合,不死也得下|身残废。”瑶姬走到元青面前,说:“但程家祖父为什么没死?”
元青端正跪好,替瑶姬理好腰间有些凌乱的裙摆,答道:“这块玉佩是程家祖父留下来的,但不知为何到了方琼手里,而后方琼把他赠给了云玑。”
瑶姬喃喃道:“方琼那个老不死的,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我。”
“主人说得是。”元青抬眼看向瑶姬。
瑶姬垂眸笑了下,挑起根腰带套在元青脖子上,睥睨道:“那么多人里,还是你最听话。也是你,最不听话。”
这厢程行礼和郑岸找了个侍女好不容易问出史成邈在哪里,等找到地方发现史成邈还在睡,仆固雷才起来吃饭。
郑岸说:“他怎么还在睡?”
仆固雷说:“小孩子觉多,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郑岸进仆固雷地盘跟自己家,扫了两块干净胡床就拉程行礼坐下,毕竟当初他俩也有半个厨房情谊。
仆固雷哼了声,说:“元青已经答应我了,等上元一过就会治好孩子的病,我也就该走了。”
“去哪儿?”程行礼问。
仆固雷:“草原人就生活在草原呗,还能去哪儿?”
“到时史成邈会跟着你走吗?”郑岸问。
“我是他爹,他不跟着我,跟着谁?”仆固雷莫名其妙道。
随即他看向两人,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来向我打探消息的。史成邈的决断在他自己身上,你们不必替他做选择。”
“我们只是觉得,若他真恢复正常,想回永州,郡王也会接纳他。”程行礼曾跟郑厚礼聊过这件事情,郑厚礼的态度很明确,恩怨分明,史成邈只要回来,他会不计前嫌。
仆固雷淡淡道:“那是他的选择,我不知道。”
郑岸沉吟片刻,说:“冒昧问一句,当初史成邈跟着你走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事情不过贪念,当年仆固雷长子死后,他就一度陷入疯狂,他害怕死亡,害怕生命消失在草原上。
这时瑶姬接近了他,告诉他多年后会有个携带藏宝图的人来到这里,于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布局,先是将史成邈练成个听话的蛊人,再从郑厚礼身边的人下手。
史成邈饮过瑶姬做的长生药后,跟仆固雷大吵一架,想逃却发现不能离开仆固雷太远,否则身上就会长满青紫色的纹路,一到夜里就发痒。
史成邈无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到郑厚礼身边,对于这个结果,瑶姬和仆固雷自然愿意,只是这蛊需要人养着,养久了这蛊就会完全听从下蛊的人,所以只要仆固雷动动手,史成邈就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只是那天,史成邈背叛了仆固雷,他生气并未将史成邈救出来。蛊加醉生梦死让史成邈的神智受到伤害,醒来之后就只有三岁记忆。
“所以,四月初是史成邈蛊发了,去找你拿解药?”程行礼想着其中话,觉得那时史成邈去找仆固雷的借口实在薄弱。
仆固雷点头道:“是。是我的心血把他养着的,否则不会这样。”
郑岸说:“那你和瑶姬是怎么从坍塌的地底逃出来的?还有那条蛇呢?”
“黑蛇?”仆固雷瞥了眼郑岸,说:“蛇的事情你去问元青吧,那条蛇是个忠心的,蛇尾一卷就带着我和瑶姬进了这里。否则你以为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河流,这里跟那个金莲阵祭台是相通的。”
程行礼和郑岸对视一眼,许多答案解释了。
待两人走后,仆固雷起身进了内室,看见史成邈坐在床上发呆,走过去替他披上衣服,说:“吃东西吗?”
“爹,我会死吗?”史成邈问。
仆固雷答道:“不会。”
“那为什么我的身上是这样?”史成邈脱了衣服,白皙的肌肤上长着虬结突起的长生花,花萼突出血肉,狰狞可怖。
“是我错了,我以为那药真能长生不老。”仆固雷把他抱在怀里替他穿上衣服,说,“等上元节过了,你就好了。”
德元二十一年,上元节。
程行礼早上一起来就被郑岸黏着,他去哪儿郑岸就跟到哪儿。
“你要去祭拜岳母吗?”郑岸看程行礼往前日来的地方去。
程行礼点头,郑岸笑道:“我能去吗?”
程行礼嗯了声。
冰棺之中的程云玑还是安详模样,程行礼跪下虔诚叩拜,而郑岸也很是虔诚的顿首三拜:“岳母大人在上,小婿郑岸请您安了。”
程行礼目瞪口呆道:“你怎么乱叫!”
“我没有啊。”郑岸无辜道,“我俩婚事是岳母和我娘早就定好的,现在我不这样叫?那叫什么?”
程行礼说:“当然是婶娘了。”
“才不要!”郑岸开始耍浑,“你我定婚的婚书都还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郑厚礼魏慧子与周锡程云玑女结为秦晋之好。”
程行礼说:“我不是女儿身,最多与你结为兄弟。”
“谁要跟你结为兄弟?”郑岸说,“婚书都在,你怎么想抵赖?除非你承认你不是周叔和程婶的孩子。”
程行礼顿时哑住了,要他承认这种会被天打五雷轰的事情还不如杀了他。
郑岸看出程行礼的犹豫,扑在程云玑的冰棺上,鬼哭狼嚎:“岳母大人您快给小婿做主啊!周萱他……他睡了我,不承认我的名分,还想把我赶出家门!迎那个拓跋狐狸精进门,他还不允许我叫您岳母,想当初您多疼我啊,没想到现在他不愿意接纳我这个发妻了!”
石室里响起郑岸撕心裂肺的声音,那带着无限怨意的话像是在控诉程行礼抛妻弃子的恶劣行为。
程行礼听得实在头疼,想把郑岸从冰棺上拉下来:“你别在我娘灵前瞎说!扰她清净!”
“那你说这婚约算不算数?”郑岸死死扒着冰棺边缘,大有你程行礼不承认,我就继续哭的架势。
程行礼一向知道郑岸难缠不要脸,却没想到他这么难缠还特别不要脸,犹豫许久许久许久许久后,支支吾吾道:“算……算吧。你不要再乱说了,而且我跟拓跋什么事都没有。”
郑岸继续无赖:“那是你清心寡欲,拓跋瑛那小子可想跟你发生什么了,他那种狼子野心的人,你也敢放在身边。”
“你不也是吗?”程行礼打开郑岸扒着冰棺的手,说:“不要污蔑拓跋了,他是个好人。”
郑岸哼哼着站起来,说:“他是好人,我不是吗?”
程行礼没回这话,手动机关,看冰棺盖上才离开。
像郑岸这种内心及其强大的人,忽略了这个细小问题,跟在程行礼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不过你方才已经承认我俩的婚事了,你可得说话算数。以后见了拓跋瑛,你得介绍我是你媳妇儿,让他死了这条心。”
程行礼:“……”
他瞥了眼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郑岸,淡淡道:“我不想娶一个比我高的。”
郑岸心想你这个传统的死古板还挺讲究的,于是双手交叠在腹前,乖巧蹲下福了个礼,眼巴巴地看着程行礼说:“奴婢这样,家主您满意吗?”
程行礼:“……”
“你太黑了。”程行礼冷冷地走开。
“那怎么行!”郑岸温顺模样不过保持一瞬就没了,哭闹着就追上去,“家主!媳妇儿,你说话不能不作数,你刚刚可说了,婚约作数的!”
“别喊我媳妇儿!”
“那你喊我!你喊我!”
“……”
这一闹就闹到了晚上,头顶那束光消失时,侍女来请程行礼说瑶姬在等他们。
路上郑岸恢复了严肃样子,他对程行礼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程行礼说:“生来过往,你我好歹相伴这么久,我当然记得。”
“记得就行,那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跟我说话?”郑岸犹豫片刻后又问。
程行礼:“变来变去不都是人吗?”
侍女领着两人到了金莲阵的祭台上,这儿已被恢复原状。瑶姬依旧在石案前喝茶,元青坐在石台上吹笛子。
空旷寒冷的石洞内笛声悠扬却带着股哀愁,在这热闹的上元佳节有着不符情绪的萧索。
笛声停时,元青看向两人,说:“来了。”
瑶姬起身说:“来吧。”
她走到石台边,扭动台上的花印。
石台轰隆作响往下沉去,很快沉入地底,只剩一层氤氲热水在莲花印上泛起涟漪。
瑶姬颈间的长生花淡了些但枝桠的影子还隐约可见。
程行礼和郑岸喝了口瑶姬倒的茶,瑶姬看着程行礼,说:“你出世前,云玑问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我说要是他在我身边长大,我定要把他养得跟金尊玉贵。”她笑着说,“你跟着你舅舅幸福吗?”
程行礼头有些疼了,视线也模糊起来,但还是点头道:“幸福。”
瑶姬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她收回视线,说:“是姨娘的错,没有把你留下来,这才让你受了许多苦。”
“姨娘,我……”
程行礼话未说完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郑岸赶忙抱住他,说:“接下来呢?”
“放到莲花台上去。”瑶姬说。
郑岸照做,元青眼中有些一丝担忧,说:“这阵法一旦破开,你和你的族人们就自由了。你真不会带走他吗?”
瑶姬微微一笑:“主人会骗你?”
“接下来怎么做?”郑岸在莲花台上问。
元青说:“你帮他把衣服脱了,你也脱了躺上去。”
郑岸照做,温水浸在他的肌肤上,他偏头看着熟睡的程行礼,慢慢握住他的手。
元青接过瑶姬递来的刀,划破自己的手臂,汩汩鲜血滴入池中。郑岸感觉这池中水慢慢热了起来,一股清淡药香进入鼻间。
他还没细想这味道的来源,就见元青的伤口迅速愈合,紧接着那把长刀划破他和程行礼的胸口。二人伤口处的血像是被什么吸引着,立即流进水中,三人交织在一起的血将这莲花台瞬间染红。
不过片刻,这汪池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莲花缝隙里渗进地下。血池的水每少一寸,瑶姬苍白的脸色就红润一分,
如此三次下来,瑶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她略有些失神地摸着自己脸,喃喃道:“热的,好久没感受到了。”
她转身拿过案上的双鱼衔尾镜,看到自己颈间的慢慢消下去的长生花印,笑着说:“云玑,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你竟然把青玉佩留给了一个外人。”
她转身看着元青,沉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青玉佩在郑岸身上!”
元青脸色有些白,眼里泛起血丝,他说:“你和你的族人自由了,就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瑶姬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她继续在镜中看身上淡下去的印子,说:“你还是快救我外甥吧。”
长刀犹如神笔一般在郑岸胸前刺下繁琐复杂的长符,随即又在程行礼手臂和胸前画符。血丝从细长的伤口里漫出来,两种不同的血液顺着肌肤流入池中,像是太极图上的阴阳两极,缠绕着旋转着混在一起。
就在两抹血液互相融合的那一刹,池中水开始沸腾起来。沸腾的同时,池中两抹血液又迅速分开,在中间呈出一道清晰的白水来。
元青见此笑了下,拿出郑岸见过的紫玉瓶,拔开瓶塞,将里面的颜色似金的水倒入池中。
金水入池那一瞬,郑岸似乎听到声鹏鸟鸣叫。清啼入耳,万千痛苦都在这刻挥散。
沸腾水平静下来,郑岸见围在自己身边的血爬上程行礼的手臂和胸口,像是饥渴已久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涌进那破开的血肉中。
而程行礼的血也汇成细细的血长条钻进郑岸的身体里,初进来时,郑岸并无任何不妥。可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东西啃咬他的骨肉,破骨般的痛苦在体内蔓延,细密难耐的无处躲避的切肤痛从四肢汇向心脏。
很快郑岸就疼的满头大汗,程行礼的血液在他体内探索寻找着什么,像是咬着肉不停奔跑。
元青冷眼看着郑岸经历痛苦,最终晕厥。反观程行礼除脸色潮红之外没有任何不适,他明显的松了口气,说:“成功了。”
瑶姬持着镜子走到血池边上,说:“真的?”
“嗯。行礼体内的长生花转到了郑岸体内,血蛊也永远地陷入了沉睡。”元青脸色苍白地说,“瑶姬,这一切都结束了。”
瑶姬以镜遮脸,轻笑了声:“谁告诉你血蛊会睡着的?”
“你说……”
可惜元青的话还未说完,瑶姬就一个手刀劈晕了他,这时的元青看上去极为虚弱,一记手刀下去他就昏迷不醒。
沉睡前他见瑶姬睥睨道:“多谢你帮我解开禁咒。”
郑岸是被人用水泼醒的,他咳嗽一声睁眼发现还是在莲花台上,程行礼和瑶姬都不见了。
冰水流进脖颈,他睁眼想起来却觉所有力量都被抽走一般。
“醒了?”一个低沉无比的男人声音问。
郑岸寻着声音看去,只见旁边盘膝坐着一满头白发的元青。
元青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郑岸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疲惫,忙问:“知文呢?”
“被瑶姬带走了。”元青抬头,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脸上爬满了花枝一样的紫青色纹路。
元青英俊的五官笼着一层怅然,剑眉紧紧拧在一起,喃喃道:“她的选择一直没有变过。”
“被带走了?!”郑岸无比震惊,“为什么?!你们到底商量了什么?瑶姬不是跟你一起的吗?”
元青费力地站起来,却因没力气又重摔在地上,他自嘲:“血蛊根本不会沉睡,他会一直存在于行礼的身体里。”他的拳头锤着坚硬的莲花石台,“瑶姬她骗我给她解开禁咒,她又骗我!这个……这个坏女人!”
鲜血在元青一次次怒锤下溢出,郑岸扶好快精神失常的元青,着急地问:“她带知文往那个方向走了?”
“你拿着这个。”元青从怀里摸出一块薄薄的东西,塞到郑岸手里,说:“你把它往地上一扔,尖头朝哪边,瑶姬就在哪个方向。你越靠近她,这块东西就越热。”
郑岸打量这下圆上尖像是鳞片的东西,在烛火的照耀下似乎还泛着玄色幽光,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药香,说:“这是什么?”
元青说:“太白山上蛇的鳞片,这蛇是瑶姬养大的,会帮你找到她。”
郑岸紧紧握住那块蛇鳞,说:“你不去吗?”
“你看我这样子能走吗?”元青苦笑道,“你去吧,或许等你找到瑶姬,我就追上来了。”
郑岸还是不忍心扶着元青出了金莲阵,才出石门,就看到两侍卫走上前来对元青说了一大通古语。
郑岸虽会胡语,可这么古老的语言他也只能听了个大概,什么“照顾”、“少宫主吩咐”以及一句“她不见了。”
“谁不见了?”郑岸问。
元青敛好伤情,松开郑岸倒在那侍卫身上,说:“瑶姬的族人们,你快去找她吧。”
郑岸等不下去,跟其中一侍卫大步离开。
元青说:“大安呢?”
侍卫答道:“寻着地水追那两人去了,少宫主走前没带二宫主的尸体。”
元青深吸一气,说:“她这是给我留的,让我别去追她。解长生花的药只有我,瑶姬真聪明。”
德元二十一年,正月廿七。
程行礼费力地挑起马车帘,瞧了会儿一望无际的雪原就又放下帘子靠在榻上。
为他捏肩捶腿的英俊侍卫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问:“主人不舒服吗?”
这个称呼程行礼早懒得去纠正,只说:“还好。什么时候停?我闷得慌想下去走走。”
侍卫在细细翻译程行礼的话,片刻后他说:“快到地方了,主人放心。”
程行礼嗯了声,阖眼倒在榻上。
侍卫看程行礼睡熟,就拿过暖炉放进他的虎毛毯里。待那华贵温暖的毯子掀开,能看见里面有一大串冰凉黑亮的铁链。
马车停时,程行礼刚好醒来,听见了外面闹哄哄人声,生涩的靺鞨语挤进耳中。他通过车帘看了眼外面的黑沉的雪天,一座威严的石城郭在呼啸的雪中矗立。
队伍很快进了城,程行礼透过车帘见这里的胡人穿着胡袍皮毛,也有些作儒生装扮,繁华富庶的街道像极了长安的坊市制度。
程行礼这个半吊子水平实在分不出这些语言,只听出有党项、室韦、奚、高句丽、契丹和靺鞨语。
铁勒九部怕也没有这么齐全,马车在一家依河而建的客舍前停下。侍卫给程行礼拢好衣服,解开锁链扶着他下了马车。
雪很大,瑶姬由侍卫撑着伞,说:“冷不冷?”
程行礼没回这个问题,打量四周,问:“这是哪儿?”
瑶姬的墨熊裘在雪风中飞舞,她笑着说:“渤海国的上京,龙泉府。”
龙泉府?程行礼愕然,他已经离开大雍境内了吗?
辽东地志他记得,太白山属渤海国,乃是另一个国家。
他记得前朝高宗灭高句丽后,将其族人迁至辽东、江淮、山南一带。故此处高句丽贵族、新罗、日本、大雍在此商贸汇聚,后渤海王数次遣千诸生诣京师的太学之中,习识中原王朝的制度文化,方成为了这寒天北地的海东盛国。
而先前巴萨问过的靺鞨王室宝图,就出这肃慎故地的上京,龙泉府,而曾经的高句丽故地则为西京。
这些史书上的地方,他竟也来到了。
一进依河而建的客舍,瑶姬就把程行礼丢进房,同时还派了数十位侍卫侍女看着他。程行礼无奈,想稍微动一下都有数只眼睛看过来。
夜晚睡觉时,程行礼拒绝了侍卫侍女的暖床行为,拉过毛毯厚被瞧着外面被雪覆盖的屋脊发神。
翌日程行礼发起了高烧,瑶姬坐在榻边,凝视着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的程行礼,问大夫:“我外甥的风寒要紧吗?我们还着急赶路回家。”
“娘子,这风雪太大,真强行上路,您外甥的身体受不住。”大夫说,“他前段时间才生了场大病,身体虚弱得很,这个时候上路会要了他的命。”
瑶姬自然知道这病是什么,子母蛊和血蛊都离体,程行礼这从未生过病的身体怎能瞬间接受?元青的血解去了两人体内相克的子母蛊,也解开了瑶姬的长生花和封印,但也压制住了血蛊。
否则这点冷气,是伤不了程行礼的。
送走大夫后,瑶姬抚摸程行礼的脸,感受滚烫的肌肤在指尖变凉。
“就这么不想回家?你个没良心的坏孩子。”
程行礼嗫喏着什么,瑶姬附耳去听,但这口音不是官话,她努力回想,终于在记忆长河里面想起,似是吴地方言,云玑才来太白山时,也经常喊着这话,她记得这是在喊娘和舅舅。
这风寒来得太快太急,程行礼咳嗽着醒来。
守在榻边的瑶姬赶忙喂他喝了口水,说:“好些没有?”
程行礼一睁眼就见到了满脸愁容的瑶姬,哑声道:“姨娘……”
“姨娘在啊。”瑶姬握住程行礼的手,笑着说:“乖孩子,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姨娘,我想回家。”程行礼低声着诉说自己的请求。
瑶姬脸上愁容瞬变,猛地抽走手,起身冷冷道:“太白山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儿?”
程行礼半边身子都爬出了榻,他悬空着身子,伸手想抓住瑶姬的裙摆,哭着说:“姨娘,求您放我回去吧……”
瑶姬身影终究消失在门口,榻边的侍卫侍女急忙把程行礼按回榻上,灌了安神汤他才沉沉睡去。
梦中,他像是闻见了佛寺里才有的檀香以及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