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夜至。
郑岸一大早就被元青和仆固雷揪起来做活了,去不远处没结冰的白狼河支流挑水。回来之后杀鸡、杀羊、杀鱼,然后洗菜、洗碗、洗这洗那。
他不理解这又不是自己家,为什么要擦洗?尤其是看到拓跋瑛和程行礼跟瑶姬谈笑风生的时候,心里更加不平衡。
心里暗暗骂了拓跋瑛三个时辰,这时史成邈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地方瑶姬和元青住过,算是半个家。
好吧,瑶姬的家,程行礼也会当作自己家,于是郑岸心里稍微痛快了点。
吃过午饭,友思和史成邈睡午觉。瑶姬和元青出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仆固雷在厨房和面,郑岸把拓跋瑛打发去里正那儿买酒饮。
顿时院中只余看锅的程行礼和劈柴的郑岸,郑岸没话找话,说:“长安过年是什么样子?”
“昔年回京述职,你没有待过吗?”程行礼拿了块柴加进土灶里。
郑岸睁眼说瞎话,答道:“没有。我回京把事情跟皇帝汇完,就赶回家陪我娘了。”
程行礼淡淡地哦了下,显然对他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我娘她身体不好,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的上长安?”郑岸呸了口唾沫,继续劈柴,“一般过年都是我在家里陪她,她好几次都跟我说家里太冷清了。但我爹这时候都在长安陪皇帝,弟弟有时候也不在,家里空荡荡的。”
程行礼眉心微动,说:“我在长安读书时,也很少回家陪舅舅,师傅对我很好,有什么节都把我带在身边。”
眼看这个话题来了趣,郑岸接着话说:“袁大相公那么好的人,我也喜欢。早些年,有次冬至很晚了我跟他在朱雀大街碰上,他还问我话呢?”
“问你什么?”在这异乡他处,程行礼最关心的怕就是那些远在他乡的亲友。
郑岸丢了斧子,掀开锅盖看锅里煮沸腾的猪羊肉,快煮好了,待会儿得盛起,说:“问我是不是郑厚礼儿子,怎么还在大街上逛不回家。”
程行礼噗嗤一笑,心想长安有宵禁规定。大晚上的,郑岸还在街上逛,不被武侯抓住怕是因为身份和跑得快的原因。
“那你怎么说的?”程行礼好奇郑岸这头脑不跟常人一样的想法,他是怎样对彼时已是宰相的袁纮。
郑岸兴致缺缺地扒了两下肉,随手扯了张胡床坐在程行礼身边,说:“我说我是。还问他,你怎么在不回家睡觉吗?”
程行礼嗯了声,期待后文。
郑岸凑近了程行礼,顿时他那因劳动过度而散发出来的汗味盈进程行礼鼻间。今日暖阳和煦,跑来跑去一上午的郑岸只穿了件单衣,挽了截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和青经脉。
动时还好,不动的话,在这寒冰之地,手不多时就变得紫红。
郑岸把手在火上翻着来回烤,笑着说:“他说他是宰相,替天子办事,所以没回去。我说我以后也是宰相,也替天子办事,所以没回去。”
这件事程行礼倒记得,因为袁纮一回府就说郑岸此人狂妄桀骜,其心必异。
袁大相公骂完之后,提来不成器的小儿子问书,而那时住在袁家的程行礼自然也被袁亭宜拖去了,所以这件事他知道。
那天晚上,袁纮骂了袁亭宜一个时辰,说他不思进取,还没有朱雀大街上那个胡人小子有出息。说完袁亭宜,袁纮又拉着程行礼的手,说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让这样的人做大,为祸朝廷。
次日,郑厚礼就被御史台参了。
程行礼说:“师傅五十七岁拜相,应淮若报君台上,想必比师傅进内阁早。”
“你觉得当宰相幸福吗?”郑岸说。
“不知道,我没当过。”程行礼答道。
郑岸看着烧得黢黑的木灰,说:“那以后我要是当宰相了,跟你说,你可不许不接我的信。当然你要是当了宰相,也得跟我说。”
程行礼不想郑岸来了这么一段话,当即笑了出来,这点子情分还是有的,说:“好啊。不过人生无常,我也不知道等任期我会去哪儿,但不论是天涯还是海角,此话我都记得。”
“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郑岸转身加了块柴,低声说道。
程行礼答道:“做官当然要去很多地方,师傅都曾历河西、剑南、山东、江南这么多地方,我只怕也是了。”
火星子带着柴木碎屑和牛粪饼子扑在空气里,带起股刺眼睛的酸,郑岸掩鼻咳嗽,急促道:“友思也要跟着你一起?”
程行礼想了想,说:“不知道,他还小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未来毫无确定的事,程行礼不敢多言,毕竟他在长安时,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贬到这个地方来。
“说真的,你要是放心的下,你可以让我弟弟帮你养。”郑岸说,“他学识高,再有我父亲的关系,他一直留任长安没什么问题。在长安读国子监可比州县学堂好多了,而且我弟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监察御史呢!”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出,程行礼打量郑岸,说:“砚卿和你都有个好父亲。”
郑岸忽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忙说:“我不是说以公谋私的话,只是说……友思小,待在一地成长比颠沛流离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和砚卿真的很幸福。”程行礼微微一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羡慕的笑。
郑岸又往程行礼身边挪了些,挪到两人肩膀贴着才停止,低声说:“有时候我也羡慕你来着。”
“为什么?”程行礼反问。
郑岸说:“因为你很聪明,读了很多书,什么都会,比我这个被人骂了还只会傻乐的人要好。”
程行礼怔住,郑岸自嘲一笑,继续说:“其实我知道,袁相公问我是不是爹的儿子,就是在确定我的身份。只有我觉得,他认识我。”
这种四目对视的近距离让程行礼心跳快了几下,他沉吟道:“那一次是什么时候?”
郑岸答道:“德元十三年。”
德元十三年,郑岸面天子,以军功承世子位。
“郑岸!你没看火吗?锅快干了!”刚从院外回来的元青看到锅里的水,急忙喊道。
郑岸和程行礼不约而同地发出惊慌:“啊?!”
郑岸忙找来木盆装肉,程行礼赶紧帮忙。
元青不解道:“你俩在院里做什么呢?!”他看了眼柴和水缸,又说:“郑岸!柴也没劈,水也没挑!”
仆固雷听见声音,黑袍沾着面粉出来,靠着柱子幸灾乐祸道:“郑大世子在跟程使君谈情说爱呢!”
装完肉的程行礼没来由被打趣了句,羞得一臊,辩解了句没有。正巧屋里友思醒了,扯着嗓子喊爹,程行礼再次重复说没有进屋看孩子了。
仆固雷哈哈大笑,郑岸骂他老不正经,元青追着郑岸打。
后进院的瑶姬和拓跋瑛见到这幕一脸茫然,瑶姬问:“怎么回事?”
“你觉得郑岸能做你外甥媳妇吗?”仆固雷揶揄道。
听此话,瑶姬果真盯着被元青追得满院跑的郑岸,蹙眉道:“洗把脸好好收拾收拾勉能伺候我外甥吧。”
她身旁替她提东西的拓跋瑛一脸震惊:“瑶姬前辈!”
瑶姬倒忘了身边这个,忙说:“你也想伺候我外甥吗?”
拓跋瑛脸色一红,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谁让程行礼拒绝过他,他不好在瑶姬面前说这些。
瑶姬看他这样,很爽快地说:“那就一起啊,男人不都三妻四妾的嘛!”
“行了,瞎说这些!”元青看不下去拉走瑶姬,“年轻人的事你别管!行礼的事他自己解决,拓跋你别放在心上。”
拓跋瑛愣在原地想着瑶姬的话,仆固雷走到他面前用长辈的语气安慰他,说:“元青也是这样过来的,你看开就行了。”
拓跋瑛:“???”
这时厨房传来郑岸的吼声:“仆固雷!你今天没和面啊!”
仆固雷顿时脸色一变,强装镇定:“你放屁!”
“你没和面的是因为你在厨房看话本!”郑岸拿着几本话本子冲出来,义正词严道。
仆固雷道:“你还敢管老子的事了,郑岸你这小孽畜!”
两人在院里花拳绣腿的打起来,打得谁都没去做饭,期间仆固雷还辩解说这是他给史成邈睡觉前念的。
屋里,友思问史成邈:“你爹说的是真的吗?”
史成邈耸肩无奈:“他自己看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跟你们睡?”
友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我爹也有个朋友喜欢看这些,不过他看的那个有画。”
史成邈:“什么画?”
友思看程行礼在整理被褥,就朝史成邈低声道:“就是两个没穿衣服的人抱在一起那种,他还拿给我爹看。”
史成邈眼中闪过丝笑,好奇道:“你爹看了吗?”
友思:“看了点儿吧,后面就被他丢到书柜深处了。不过他后面有没有偷偷拿出来看,我就不知道了。”
史成邈说:“你看了吗?”
“没有。”友思摇头,“他们怪怪的,不穿衣服,男的下面全是毛,黑粗的很奇怪。”
史成邈说;“女的呢?”
友思茫然道:“有女的吗?”
史成邈:“……”
由于仆固雷没来得及和面,以致元青把所有人,除了瑶姬、程行礼、史成邈、友思都骂了一顿。
鸡鸭鱼不少,程行礼做了几道江南菜色,拓跋瑛找了个长食案拼着,众人坐在一起显得热闹。
案上备了酒和酸梅饮,元青和郑岸给众人斟酒。
程行礼给左右的史成邈和友思倒酸梅饮,友思说:“我待会儿能喝点酒吗?”
程行礼说:“不行!”
“可我想跟叔父结为异性兄弟。”友思哭着一张脸记起史成邈下午说的,玩得好的人,是要歃血为盟,饮酒结为异性兄弟的。
程行礼:“……”
“好久没过地面上的年了。”瑶姬举酒碗,笑着向程行礼说,“上次过年节,还是跟你娘一起。”
程行礼笑了笑,朝瑶姬和众人一晃,说:“姨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瑶姬笑着说:“吃酒不论敌友,难得佳节相逢,都喝啊!”
众人举起酒碗,程行礼说:“干了!”
但众人还是等瑶姬先喝完后,才一饮而尽。友思和史成邈喝了口酸梅饮,酸得友思五官都皱在一起。
饮酒之后,众人动筷吃饭。
元青夹了块煮的肉,发现糊了,夹了块仆固雷做的饼发现面死了,于是说这不省心的两人。
被骂完的仆固雷一脸无所谓,说:“有的吃就不错了,挑挑挑!行军打仗的时候,吃的比这个还差,能吃就不错了!”
跟他成为难兄难弟的郑岸也厚着脸皮夹了块糊皮的羊肉,说:“其实这糊了也能吃,眼睛一闭就下去了。”
“那伯父你怎么不吃?”友思看郑岸一直夹着放在碗里,很是好奇。
郑岸:“……”
“郑岸你煮糊的,你不吃?”拓跋瑛随即朝友思说,“他装样子呢。”
众人立马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郑岸怎受得了拓跋瑛这种挑衅,立即放言要把所有煮糊的吃掉。
于是拓跋瑛和友思就专心为他布菜,瑶姬唏嘘道:“孩子太实诚了。”
程行礼一向是个不多言的,只闷声吃饭,时不时的不是给左边夹菜就是给右边挑鱼刺。
元青夹了个鸡腿给友思,朝仆固雷说:“元宵前我们要回营州,你呢?”
“我也去啊!”仆固雷指着一脸天真的史成邈说,“你们不把他治好,我跟你俩这狼狈为奸的死鬼夫妻一辈子!”
众人:“……”
瑶姬说:“你等个几年,他不就长大了吗?”
仆固雷愤怒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大?”他拿下史成邈的饭碗,说:“说!你今年多大?!”
怎料史成邈哇的一声哭了,那声音震得众人耳朵疼。
程行礼离史成邈最近,忙卷了截袖子擦眼泪,说:“好了好了,别哭。”
最后还是郑岸受不了,塞了个面团堵住他的嘴。史成邈哭够了,又埋头吃起来。
“没有治好他脑子前,你俩休想甩掉我。”仆固雷总结道。
元青和瑶姬对视一眼,瑶姬慢悠悠道:“随你咯。”最后她看了眼拓跋瑛,说:“小兄弟,你呢?”
拓跋瑛还未开口,友思就说:“叔当然是跟我一起!”
“他是永州司法参军官的,得回永州。”郑岸忙道,“所以他不去营州。”
友思说:“现在休年假,怎么不可以跟我们一起?”他拉着拓跋瑛说:“要是叔父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被挽着的拓跋瑛顿时被几道视线扫射,对面的瑶姬朝他点头示意他同意不去营州,元青亦颔首示意。而斜对面的郑岸眼里迸射出无尽的嫉妒,对!就是嫉妒,要不是顾及他对面是程行礼,他手里的筷子怕就身首分离了,直插进拓跋瑛面前饭碗里了。
这时拓跋瑛感觉衣服被拉了下,往后看是程行礼,程行礼对他做了个祈求的表情。一向善解人意的拓跋瑛明白了,笑着说:“政务繁忙我得走。”
于是,程行礼说:“那友思你和拓跋先回永州玩,我忙完了来找你。”
友思:“!!!”
“对!正好我要回永州,友思跟我一起回去吧。”拓跋瑛说,“你学业落了仪娘许多,该补了。”
友思的不字还没说出口,程行礼就脸色一沉,说:“你自己方才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
友思欲哭无泪,表情如遭雷劈。
众人看友思那表情顿时笑了起来,这时仆固雷说:“喝吧喝吧!还等什么?!”
程行礼举碗时,郑岸却把他碗里的酒倒进自己碗里,吆喝着:“你们快点啊!”
又是一轮酒入腹,瑶姬问程行礼这些年关内的趣事,程行礼这才发现瑶姬还以为现在在位的还是先帝,不免感慨疆域辽阔,通信之远。
象征着幸福团圆的年节总是能驱散天涯人心里的不快,不管曾经遇到的是什么困难险阻,但只要在今日聚在一起,举碗高歌一抒烦闷,那在座的就都是好友,受皇权和君臣思想教化过的人总向往家的味道。
一顿饭从黄昏吃到落日,程行礼身体才好没喝多少。
但拓跋瑛和郑岸却被其余三位大人灌了不少,郑岸红着脸拉着仆固雷说:“你说你,当初发什么疯非要让你的幕僚晨入夜归,连个休息的时候都没有。他们一苦了就来找我爹,我爹那是一个头四个大,你简直是个不体谅人的禽兽!”
“那不也是为了朝廷办事吗?”仆固雷也有点醉,说:“你以为皇帝下的旨意,是我能违抗的吗?”
程行礼想起四月时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仆固雷。之前在长安时,他听众多同僚说起过。仆固雷是个人才,但桀骜不驯得很,哪怕皇帝把两个亲妹妹都嫁到他家,还是改不了他的性子。
仆固雷一声长叹:“皇帝是凌驾所有人的存在,你以为是我想这么干吗?其实是皇帝逼着我干,现在好了,不听他的,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他拍了拍郑岸的肩,说:“你要是心疼你爹,得快点给他找后路。”
郑岸怔了下,这个道理他明白,可要做却很难。
喝到最后,众人都醉了。元青和瑶姬用古语说着以后的事,没人听得懂。拓跋瑛带史成邈和友思去村里看驱傩了,郑岸和仆固雷拼酒,程行礼看他俩聊曾经的战事。
屋内有些闷,他听久了便坐在门槛上。
空旷的寂静里传来隐约的欢声,程行礼想起过去的年节。他陪程宗尚、袁纮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但这次是他单独找到了自己的意义,世间有了父母的踪迹,日后他或许会能找到更多关于父母的事,也能找到自己的存在。
在这时候,程行礼忽然闪过在小苍山时,郑岸唱的那首歌。调子他记得一些,便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
“苍山?”不知何时,郑岸站在程行礼的身后。
程行礼点点头,说:“有些调跑偏了,不记得。”
“很好听。”郑岸脸有些红,笑起来时脸上像涂了层胭脂。
院外喜庆欢腾的驱傩队伍到了他们房外,郑岸拉起程行礼往外走,说:“今天过年,走!讨个彩头去!”
邕安县下的八盖村热闹无比,全民皆娱的驱傩热闹与关内州县相比无多大区别。
程行礼遭郑岸拉着跟在驱傩队伍后面,郑岸买了两幅青面獠牙面具,说:“戴吗?”
两人站在路边,程行礼看这群要进不远处县城的队伍,说:“大家都是这样的面具,戴上了不好找。”
郑岸笑着替程行礼戴上,认真道:“别怕,不管你在人群里怎么变换我都能一眼认出。我方才看到友思了,找他去?”
驱傩的面具很大,程行礼戴上后只有两个眼睛露在外面,望了眼队伍中手舞足蹈的拓跋瑛、友思、史成邈三人,沉思片刻说:“你也能认出友思吗?”
“当然。”郑岸拉着程行礼进入了驱傩末尾的欢呼笑闹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