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郑岸甫一出门,瑶姬就问了上来:“药喝了吗?”
郑岸面色沉重地点头,眼球灰白的元青按在瑶姬肩上,眼神张望片刻,才对上郑岸,说:“他现在怕是无法接受这些,程宗尚抹去了周锡和山兰的所有事,你让他怎么接受?”随即他用略斥责的语气说瑶姬,“都说了!你不要告诉他这些,让他好好活着不行吗?”
瑶姬拍开元青的手,怒道:“这是他的责任。”
“责任?!”元青沉声道,“云玑和山兰已经为你们付出了命的代价,你怎么还想着责任这件事?那间宝室开不了了,瑶姬,别自私般的自欺欺人了。”
“元青!你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你当年一次次帮云玑,难道不是把她往坟墓里推吗?”瑶姬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云玑也喝过醉生梦死,否则她怎么会安心待在江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郑岸忙道:“二位前辈别吵了!知文说他想静会儿,他心乱耳根得清静。”
元青跟瑶姬吵了几十年,理亏的吵不过她也烦了,指着院墙下,带俩孩子哇哇叫的仆固雷说:“让他们三个安静就行。”
郑岸:“……”
瑶姬哼了声,说:“你那花瞳不要了?”
元青眼神涣散,说道:“还不是你伤的?不要就不要。”
瑶姬瞥了眼元青,说:“程友思,过来!”
“来了!”这些人里,友思除了史成邈最亲近的就是瑶姬。
至于为什么,大概是瑶姬是程行礼的亲人,还是个好看会给他吃糖的姨奶奶。
郑岸见友思屁颠屁颠的跟着瑶姬晃走了,说:“瑶姬前辈还挺喜欢孩子的。”
“确实,当年瑶姬还想把行礼留在身边姬照顾。”元青提起地上才杀好的鸡拄着盲杖朝厨房走,说:“但云玑思虑许久后没有答应,她怕瑶姬的父亲会知道这个孩子存在,其实她更想孩子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郑岸跟着元青进了厨房,说:“知文身上到底有什么?”
“他的血脉就是钥匙,能开兑月门的宝室。”元青扶着灶台坐下生火准备做饭,“据说那宝室里有长生法,瑶姬族中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血脉了,上一个是瑶姬的母亲山兰,下一个则是她儿子。”
“瑶姬他父亲知道知文的存在吗?”郑岸蹲在灶台边上拣柴,而后递给元青。
“不知道。”元青肯定地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有瑶姬这个失败了的血人,一切都是冤孽啊!”
“知文身上的蛊还能用我的血压下去吗?”郑岸生好火开始拔鸡毛。
元青道:“云玑留下来的青玉佩养了你这么多年,所以你的血才能让行礼身体里的蛊虫安稳下来。但瑶姬给他喝的养蛊药,又让他体内的蛊虫迅速繁衍,这次连金莲花印子都出现了,以后怕是难了,除非洗蛊,否则瑶姬不会放弃带他回去的心,而苏和迟早会找到他,可洗蛊这件事没有人成功过。”
郑岸拔鸡毛的手没停,手中的鸡毛从两三根变成一大簇已表出他的烦躁。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还有别的办法吗?”
火光映在元青有些苍白的脸上,他没有答话。
因风雪茫茫不好赶路,加上程行礼病没好全,一行人只能先休息,等天气好时再回去。
冬夜黑得早,程行礼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以致到了晚上都还很精神,他靠着墙看窗户缝里露出的一点星光。
郑岸打了盆热水给友思洗脸,他下手重,洗得友思五官变形。
洗完脸郑岸又给友思洗脚,友思坐在胡床上,郑岸托着他洗好的脚弯身去拿帕子。怎料起身时,手一用力,友思从胡床滑落,整个屁股坐进水盆里。
哗啦——!
郑岸:“……”
友思:“……”
墙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程行礼闭上双眼嘴角压笑。
友思无奈地看着郑岸,郑岸嘴角抽搐,忍下笑意说:“你要洗澡吗?”
友思:“可以不洗吗?”
郑岸瞧了眼地上的水,说:“不行。”
衣服一脱,郑岸闻友思身上那发出的臭烘烘味道,震惊道:“你身上都搓黑泥了!瑶姬和仆固雷没给你洗澡吗?”
“太冷了。”友思光着屁股蹲在水盆里,不住搓膀子,“我不想洗,而且仆固雷洗脸比你还痛,我才不要。”
郑岸打开友思的手,给他搓澡,说:“你都快把你爹臭死了,不爱干净。”
友思往温暖的火源上靠,嘟囔道:“你爱干净?我看你都没洗脸。要不是你把我裤子打湿了,我才不会洗澡呢。”
从来不会带孩子的郑岸小小的气了一下,回道:“你才没洗脸!不爱干净没媳妇儿的。”
友思嘟囔道:“你爱干净你有吗?”
郑岸深吸一口气,使劲搓友思身上的老垢,友思大喊:“你轻点——!”
“你为什么要把它提溜起来?!”
“你洗澡不洗这里啊?”
“要洗吗?我看仆固雷都是让史成邈给他洗。”
郑岸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仆固雷那个过分的老男人到底怎么带孩子的?!为什么要在友思面前做这些?!怒道:“你离他们远点!”
“很远了,我都偷着看的,仆固雷不准我跟史成邈一起洗澡。”
“……”
念着冷,郑岸三下五除二给友思洗完扔炕上去,又出门凿了盆寒冰碎雪烧热,给程行礼洗脸,最后就着程行礼洗剩下的洗漱一番,裹着被子上炕。
先上炕的清香儿子友思已依偎着程行礼睡熟了,郑岸理好被褥子,说:“要是冷的话,我在加点柴。”
土炕虽然不大,但火气足很暖和,程行礼披着氅衣靠墙并不觉得冷,说:“不冷。”末了又问:“这是哪儿?”
郑岸道:“出去往北走小半时辰就到慎州治下的邕安县了,这儿叫八盖村。”
程行礼笑着说:“有趣的名。”
郑岸说:“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外面雪还在下,怕是来不及回营州。”他坐着解开辫子,轻柔着声音说:“瑶姬前辈说她很久没在地上过年了,今年想跟你一起。”
程行礼的眼神从窗外收回来,看向郑岸,说:“她之前生活在哪儿?”
郑岸低声道:“开元寺塔的地牢里。”
“姨娘受苦了,只是永州事务怎么办?”程行礼出门已有两个月,州里面的事怕是让郑厚礼忙得不行。
解了辫子的郑岸顶着头蓬蓬乱的卷发,笑道:“有我爹呢,他管永州那么多年,政事他都熟悉,我给他写了信让他处理一下。再不然还有冯世叔,你别担心。”
程行礼想也是,郑厚礼必然比他更熟悉永州,便又问:“那你呢?不回营州?”
郑岸道:“我来救你时,已经把营州事情都处理好了。这儿离营州也近,有什么事我都知道。再说了,快过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
程行礼淡淡道:“随你。”顿了片刻又说:“仆固雷父子不走吗?”
郑岸叹了口气,说:“史成邈傻了,仆固雷想让元青和瑶姬治好他,否则他早走了。”
“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程行礼总觉得心里烦,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郑岸道:“经过一遭,或许就没那么在意了。”
程行礼长吁一气,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谁说你要死了?!你这不是好好的吗?”郑岸赶忙说道。
这些日子程行礼能清晰的感受出身体的变化,头脑不清晰,身上的那些花也没有散下去,就像瑶姬身上的一样。
他苦笑道:“梦吧,做了好几个要死的梦。”
郑岸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告诉程行礼,“梦都是假的!你整天这样躺着,又被瑶姬那疯女人灌了不少迷糊汤药,不胡思乱想才怪!谁家好人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听到这话,程行礼朝郑岸扯出个苍白的笑:“我爹不就是吗?他死的时候才过二十六岁。”
“岳父大人那是捐躯为国,这不一样的。”郑岸真怕程行礼这样忧思下去,不跟人说话,把那些什么仕途不佳、父母早死、身世凄苦的事全勾出来累坏身体。
程行礼道:“他来这儿的时候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吗?”
他知道这些人肯定有事情瞒着他,瑶姬、元青甚至是郑岸他们都为了那残忍的真相而瞒着他。程行礼感觉天地苍茫一粟,他不过是这琉璃世界的一个过客,懵懂的来,懵懂着死,就像那一个个叠加绚丽的梦。
郑岸说:“过完年,我送你回永州。”
一想到瑶姬身上的花,程行礼心里就慌,她跟舅舅一样是自己的亲人啊,这个亲人会死吗?问:“姨娘的病怎么办?”
郑岸道:“元青说他有办法,会治好的。”
屋外飞舞的雪吹进了程行礼的心,他想起小苍山的夜晚,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梦见了母亲。
“在想什么?”郑岸瞧程行礼怔怔望着雪景出神。
程行礼躺回枕上,阖眼道:“没什么。”
烛火熄了,程行礼感觉郑岸一直在黑夜中看着自己,无奈道:“为什么一直看我?怕我想不开吗?”
“有点。”郑岸低声道,“我怕我一睁眼,你又不见了。”
程行礼平躺着,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或者说他的语气一直都是那样平和从容,“瑶姬在,我不会跑的。”
“从小苍山你被瑶姬带走,我找了你四十八天。”郑岸道。
程行礼嗯了声,郑岸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住,翻身朝另一侧睡了。
程行礼没多少心思想这些,侧翻了个身抱住友思准备睡。
风雪骤大时,郑岸低沉又带着些懊悔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对不起,我明明答应过我娘,会好好照顾你,也在你爹娘牌位前发过誓,一定要会好好对你!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程行礼说:“你还是因为周萱这个身份所产生了愧疚吗?”
“不是!”郑岸坚定的回答,“这丝愧疚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早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发誓要对你好的时候。”
亦或者说从他明白自己对程行礼的感情开始,但他不够成熟,不够稳重,无法控制脾气中的躁戾,才在无形之中伤害了程行礼。
“郑应淮,你对我感兴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一切新鲜事物在得到之后都会变得索然无味。”程行礼耐心地跟郑岸解释,“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也不用对我产生愧疚。纵我是周萱,我们也是不可能的。”
程行礼身后那平稳的呼吸停了须臾,郑岸说:“那天我是真心的。”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程行礼发现他有时跟郑岸说话,说着说着对方就会把话题带偏,他转头疑道:“什么?”
黑夜中郑岸宽阔的肩膀颤了两下,说:“金驼峰的时候,我是真心想跟你好的。”
提起这些旧事,程行礼就有些头疼,要不是屋子不多,炕不大,他暂时又不想见到瑶姬和元青,真想带着友思离郑岸远点。
程行礼用被子盖住耳朵,闷闷道:“过去了,睡吧。”
等屋里有了平稳呼吸后,郑岸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犹豫着伸手把程行礼夹在单衣里的一缕头发拨了出来。他想碰一下程行礼的肌肤,想感受这个人还活着的温度,但他又怕,怕自己会把程行礼推远。
纠结良久后,郑岸收回手,像一只索取温度的狗般挪近程行礼,直到他能闻见程行礼的味道才罢休。黑夜中,程行礼睁开本就清醒的眼睛,轻吁一气。
接下来三日,程行礼还是不见任何人只在屋里睡觉,要不是晚上郑岸得进屋睡觉和保护父子俩,程行礼也想把他丢出去。
这天,程行礼难得起床,坐在炕上翻着友思给他找来的书。
屋外是瑶姬指使一大帮人干活的闹声,忙活中,他突然听见史成邈喊了声:“你谁啊?!”
继而是一院子的安静,对这种情况,程行礼早已习惯,只当是史成邈又跟谁吵起来。
但过了片刻,有人在敲门,郑岸的声音传了进来:“知文,拓跋瑛来了,他想见你。”
程行礼思忖须臾,说了句好。
木门框上郑岸的影子愣了片刻,转身离开。
拓跋瑛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厚厚的毡帽遮去他的小半额头,露出大半张充满少年气的英俊脸庞,他坐在炕边,说:“我在清哥那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你和友思回来,所以就派人找你来了。没想到前两天有人截了封信,我一看字就是你写的,就以巡视邕安县的监察身份一路找过来。”
他们这几人待在这里,早有里正报上营州官府,拓跋瑛能找到他们不是什么难事。程行礼见拓跋瑛没有问仆固雷和史成邈的事,顿时心里那最后一点烦忧也没了。
拓跋瑛是个很好的朋友,这些日子憋的话,他也想说个干净。
“友思的病已经好了,只是我自己受不住这大寒天,生了病,所以得在这儿休息会儿。”程行礼倒了碗热茶递给拓跋瑛,“我出来这么久,永州还好吗?”
拓跋瑛答道:“一切都好,有郡王在你放心,我让清哥送长荣回永州了。”他接过茶,犹豫着说:“倒是你,怎么月余不见,人憔悴这么多。”
程行礼淡淡道:“得知了些事情,有些受不住,就垮了。”
“人要活得坚强,知文,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拓跋瑛笑着说,“何况什么事都不及自己身体最重要,你这样日日憔悴下去,人怕都得熬瘦。”
冬阳照在拓跋瑛的毡帽上,细茸影子混着他长而密的睫毛一起,程行礼盯着那毡帽出了会儿神,笑着说出父母真相。
院子里,友思抱着块大骨头啃,见郑岸蹲在程行礼房外鬼鬼祟祟,便上去问:“你做什么呢?”
“没什么。”郑岸抱着友思走远些,说,“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你没瞧见拓跋瑛来了吗?”
友思:“怎么了?”
“他喜欢你爹,知道吗?”郑岸没想到,拓跋瑛这家伙居然能找到这里来,真是烦。
狗皮膏药似的!
“那咋了?”友思在北方待久了,一口金陵洛下音已被带偏。
郑岸道:“还能咋?他是来抢你爹的。”他抢走友思手里的大骨头,站起煞有介事道:“你个傻小子,还不想想怎么把他赶走。”
角落里又劈坏一把斧头的元青喊道:“郑岸,过来劈柴!”
郑岸应了声,一本正经地拿着大骨头走了。
目睹所有事情的史成邈拿了块骨头给友思,说:“你会把他赶走吗?”
友思接过后吹了几口热气,认真道:“不会呀。”
“为什么?”年龄不大的史成邈不懂。
“郑岸也喜欢我爹,他怎么不走?”友思咬了块带筋剔透的羊腿肉,说,“他这人就是二愣子,烦得很。晚上睡觉不老实,有时我睡他和父亲中间,好几次都被他挤得透不过气,真当我不知道,要真赶人,也得把他赶了!”
史成邈似懂非懂,长长的哦了声。这声哦还没完,在院角煮肉的仆固雷大喊:“你俩又偷吃!”
友思见此赶忙躲到瑶姬屋里去了,但可怜的史成邈没有那么幸运,被仆固雷抓到,挨了几下木棍炒肉。
院里史成邈的抽泣声随着程行礼的话音落下结束,拓跋瑛听后良久才说:“你打算怎么办?”
程行礼说:“我是我自己,不是周萱。天地乾坤,男女阴阳,是自古的道理。父辈定亲时,也想的是礼教传统,阴阳调和之道,如今我也是男子,这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
拓跋瑛明显地松了口气,说:“这也是,说来郡王一直很惦记你,要是他知道你还活着,肯定很高兴。”
对于像父像师的郑厚礼,程行礼是打心里敬佩,笑着点点头。
拓跋瑛记着进来前郑岸跟他说过的话,黯然道:“知文,人总要面对真相的,不如听听你姨娘和元青的话吧。不要活在过去,要活在当下,周叔周婶在的话,不忍心看到你这样。”
“拓跋,我害怕。”程行礼喃喃道,“我害怕杀害我父母的人会是我自己亦或是姨娘。”
拓跋瑛忙道:“怎么可能!就算身世复杂,你也不能这样想,或许很多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着他握住程行礼的手,把自己坚定的语气和温度传给他,“知道真相,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他们孕育你的时候,一定是高兴的。萱的本意就是忘忧,不要让忧愁占据你生活的全部,我陪着你,多大的困难都可以过去。”
那一刻,毡帽上的细碎影照进了程行礼眼里,多日来的满腹密话却无人可说的痛苦终于卸下,宣泄出来的情感在这刻释放,他苦涩一笑说了句好。
“抱一下,什么就都好了。”拓跋瑛张开双臂,说:“快过年了,笑一笑,别记那些烦事。”
拓跋瑛这个朋友,程行礼从一开始就不抗拒他。心酸和痛苦被这个拥抱压了下去,忽而,木门遭人推开但又迅速关上。
门外的郑岸哑着声音说:“天色不早,拓跋瑛该走了。”
拓跋瑛放开程行礼,起身说:“确实,我该走了。”
那纠结的一大步迈出,程行礼心情好了许多,说:“我送你。”
拓跋瑛说:“不用了,你先休息。”
“休息得很够了,再躺就麻了。”这一院子里人,程行礼没什么可说话的,不是云里雾里的两人,就是半生不熟的仆固雷,以及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再不然就是犟驴脾气的郑岸,拓跋瑛来的这一趟,让程行礼说出了心里的话,人也开始打趣起来。
拓跋瑛瞥见门口没离去的人影,点头答应了。
程行礼开门,发现郑岸双手环胸地站在门口,活像头巡视领地有无被他人标记的狼。
“你送他?”郑岸努力忍下心里要爆出来的脾气问道。
程行礼说:“嗯。趁天色还早,他回邕安县还来得及。”
这话出,郑岸脸色才好看了些,转身离去。
这主屋的门一开,院里忙活的人都看了过来。程行礼朝他们一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瑶姬牵着友思走过来,说:“躺这么久,想通了?”
程行礼说:“想通了,姨娘。”
拓跋瑛也赶忙道:“姨娘好。”
瑶姬瞥了眼拓跋瑛,冷哼一声,随即用最和善温柔的面容看向程行礼,说:“元青出门给你找药去了,那药能治好你的手脚发冷的毛病。”
“多谢姨娘。”程行礼知道这病说的是营州和小苍山时差点要他命的寒症,忙拱手道。
瑶姬怔了下,说:“没什么谢不谢的,云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也该放下了。”
程行礼瞧着手里的阳光没说话。
“叔,你要走吗?”友思松开瑶姬,牵着拓跋瑛的手晃,“不陪我玩会儿吗?”
拓跋瑛笑道:“等回了永州,我在陪你。”
友思顿时不高兴了,抱住拓跋瑛不放,大喊:“不要!我就要现在你陪我!你别走!!!”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跟史成邈都玩不出花了,可院里的人他每个都惹不起,好不容易来了个脾气好还会事事迁就他的拓跋瑛,他才不要放手!
于是乎,友思拿出了这些日子他跟史成邈学到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整个院子都是哭声。最后见程行礼还不答应,就直接在雪地里打滚,哇哇大喊:“不走嘛!不走嘛!”
程行礼扶额无奈,心想这段时间友思跟着史成邈,学了些撒娇本事,要不是外人有两个,他真想请友思吃顿戒尺炒肉,说道:“叔父家中有事。”
“没有没有!”友思还在地上里滚,“这里到永州要很久,叔父回去做什么,马上要过年了,把年过了再走嘛!”
瑶姬听不得小孩子哭,回屋躲清净了,仆固雷在厨房打给他扣了盆灰的史成邈。郑岸在院里劈柴,眼神不时打量着程行礼,想上前可又想看程行礼的选择。
程行礼实在不知道,友思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温和着劝他,可这样小孩子又会更撒娇。
一向好脾气的程行礼气了,直接不管双手交叠腹前,站在院里冷漠地看儿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撒泼打滚哭。
这时元青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友思抱着拓跋瑛的腿哭,鼻涕眼泪快在脸上冻出碴子了,说:“怎么了?”
拓跋瑛适才进院时见过元青,知晓真相后,对他很恭谨:“前辈好。”
元青眼睛比前几日好了许多,琉璃瞳孔看得人了,朝拓跋瑛点点头。见程行礼站在院里,便知他想开了,说:“站在院里多冷,行礼不带你朋友进屋坐坐。”
“才坐完出来,我送他回去。”心事翻过,程行礼又恢复了以前那副温和样子。
友思哭道:“不走嘛!叔父,你别走!都要过年了,来都来了。”
元青看友思哭的这样伤心,心下不忍,朝拓跋瑛说:“若是你不嫌弃饭菜,不妨留下来陪友思玩几天吧,这儿离营州还有点远,别走了。”
院子里,劈柴的郑岸一斧头劈歪了,心烦问道:“那他跟谁睡?”
这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房,主屋是程行礼三人,小屋是元青和瑶姬,仆固雷带着史成邈睡在有小火炕的厨房,当然这是史成邈自己要求的,这样他晚上饿了方便吃东西。
友思抹开眼泪,说:“我把我的地方给叔父分点,他跟我们一起睡。”
郑岸:“……”
这个我们让拓跋瑛环视两圈院子才反应过来,他们三一直睡一起的,那他岂不是要跟郑岸一起睡?
程行礼头疼得很,说了句都行又进屋了。
留下院里笑嘻嘻的友思和一脸幽怨的郑岸、拓跋瑛。
晚上在厨房吃饭时,案上几人表情各色。除了一直长不大的史成邈和友思吃得欢,几位大人都怪得很,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
仆固雷见几人捧着碗不动筷,怒道:“你们吃不吃?!不吃我倒了!”
瑶姬皱眉道:“说话不那么大声会死啊!吵着我了。”
元青叹道:“这菜谁做的?怪怪的。”
程行礼看向仆固雷,这做饭的事都是他跟元青换着来,但今天案上这菜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个什么,味道还有些刺。
仆固雷怒道:“郑岸那小子做的,我会做这种?”
拓跋瑛夹了一筷子品尝,见众人用眼神询问自己,许久后勉强笑道:“没放盐,我去让他放点盐。”
说着就把那碗黑乎乎的东西端走了,那晚东西一走,腥味也淡了些。
“多吃点,你看你躺了那么久都瘦了。”瑶姬夹了块羊腿给程行礼,说:“等过了元宵,我带你去见云玑。”
程行礼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元青说:“她在冰棺里。”
程行礼明白了瞬间眼尾泛红,瑶姬厉声说道:“不准哭,我们家的孩子可不是水做的。”
听得这话,程行礼深吸一气把酸苦逗憋了回去。
这时灶台那边传来声瓷器摔裂的声音,郑岸一脸黑灰地端着盘鱼头贴饼子在程行礼身边坐下,拓跋瑛还是端着那盘黑乎乎的归了位。
鱼是元青买的,仆固雷做的。
程行礼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一见这色香俱全的鱼头贴饼就大吃起来。
拓跋瑛细心地把鱼刺剃了,放在友思父子和史成邈碗里,说:“没想到节度使您还有这门手艺。”
朝廷斥责的平卢节度使仆固雷死在贬官路上,面前这人用的什么身份,拓跋瑛也说不出,只好依旧例称呼句。
“行军打仗的,什么都得会。”仆固雷吃了口菜,但瞬间脸色难看起来,猛喝两口酒后指着那盘黑乎乎的东西,说:“郑岸,你小子做的什么?!好难吃!”
郑岸说:“没有啊。”他夹了筷黑菜吃,一脸真诚道:“好吃得很,你是不是喝大了?!说酒话冤枉我?”
仆固雷捅了下离他最近的元青,说:“你试试。”
元青:“不!”
“我试试。”瑶姬这人就喜欢与众不同的,吃了口后放下筷子,起身连筷带盘子扔了出去。
众人:“……”
大家被她这动作惊得静了半晌,瑶姬坐下,元青给她递了双筷子,看宝贝侄儿还在震惊,她说:“吃啊!看我干嘛?!”
程行礼想那到底是什么,很难吃吗?便问最开始试过的拓跋瑛:“不好吃吗?”
这话落在郑岸耳里,他迅速强行分开两人,挤走拓跋瑛说:“拓跋舌头有问题,什么都说不好吃,你别信他。”他把仆固雷做的菜一摞山似的堆在程行礼碗里,说:“快吃快吃!别说话。”
吃完饭,郑岸和拓跋瑛洗碗,友思和史成邈在院里让仆固雷给他们堆雪人。程行礼被瑶姬和元青盯着喝了许多倒胃口的药,两人对着那药时不时用古语交谈,弄得程行礼有些担心难道自己治不好了?最后他实在是喝不下了才被放回屋。
回屋前,瑶姬说了通稀奇古怪的话,还说可以把友思抱到她们房里睡。还贴心地嘱咐程行礼不要惯着那两人,事多了太伤身什么的,听得程行礼是一头雾水,最后是元青发现程行礼脸色古怪才制止了她的发言,只让程行礼注意点别冷着了。
进屋时郑岸正在给友思洗脸,拓跋瑛坐在火堆旁给他烤被雪打湿的衣服。
“爹!你回来了!”友思抓住郑岸的手,兴高采烈道。
顿时程行礼觉得屋中十分尴尬,他白天是吃了多少猪油啊?!是蒙了什么心才答应拓跋瑛跟他们睡一起的?!
愿今晚不要吵架,愿今晚他能一觉到天亮。
程行礼面上强装镇定地嗯了声,坐上炕,发现炕已经烧暖和了。
友思洗完脸就往程行礼身上扑,说:“爹,姨奶奶说元宵我们出去玩,是真的吗?”
“到时候看吧。”程行礼把被子围在友思身上。
洗完脸的友思一脸精神,又跳出被子爬在拓跋瑛背上闹他。程行礼想早知道午后不让这孩子睡了,大晚上的还不睡。
精神得很的程友思到大家都睡下的夜深人静时,还会从程行礼怀里伸出个头,问身边的拓跋瑛:“叔,你睡了吗?”
程行礼:“……”
郑岸:“……”
拓跋瑛:“……”
拓跋瑛见这么晚了,睡觉前程行礼还嘱咐友思早点睡,于是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奈何友思这人,真精神起来就有点轴,他看一向喜欢他的拓跋瑛不理人,便开始问其他人。
“爹,你睡了吗?”
程行礼心知儿子脾气,要是他不回答,友思一定会问郑岸:“伯,你睡了吗?”
依照郑岸那啰嗦,两人一定会聊起来,于是他答了句:“怎么了?”
友思低声道:“爹,我饿了。”
“你晚饭不是吃了吗?”程行礼无奈道,“怎么又饿了?”
友思说:“不知道,肚子就是空空的,跟脑子一样。”
程行礼:“……”
他感到睡在左手边的郑岸笑得发抖,虽然他们四个睡一起感觉很怪异。但又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在,这个平衡就是心思单纯的友思。
程行礼哭笑不得道:“现在很晚了,明日早些起来让雷叔给你做。”
“可是我想吃东西,不吃睡不着。”友思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像条才被人钓上岸的鱼。
程行礼摸枕下,发现枕下零嘴都被友思摸完了,心下一狠把友思按在怀里,不容拒绝道:“睡着就不想吃了。”
友思开始哼哼,拓跋瑛递了块麦芽糖过来,说:“来,吃这个。”
“谢谢叔父。”友思一接就高兴地吃起来。
程行礼惊讶道:“你身上还带着这个?”
“随身带着,总有用处。”拓跋瑛掖好被友思弄漏风的被子。
郑岸突然说:“以前的人牙子身上就会揣糖,拓跋,你改行了?”
“没有。”拓跋瑛知他阴阳自己,笑着说:“倒是七哥你,这么久不见,你的手艺可是又精进了。”
晚膳那盘黑乎乎的东西,没人动筷子,最后是郑岸孤芳自赏的把它吃完了,想到这儿郑岸就烦,哼道:“确实。但你说你在永州的宽屋暖炕不睡,非要跑到这儿来挤别人炕头。”
拓跋瑛答道:“我是来做客的。不像七哥,随时都缠着不喜欢你的人。”
随后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程行礼夹在两人中间,怀里抱着个嗦糖的友思,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正想开口让这两人别吵时,友思冒头说了句:“爹,我想尿尿。”
好了,这下子一个头变成三个大了。
什么礼节儒法都在友思身上体现不出来了,屋里没夜壶,程行礼准备抱他出去时,身旁一阵风动,怀里一松。
原是拓跋瑛已抱着友思出去了,程行礼想起来跟去看看,却被郑岸按下,说:“这种事不用看了吧?拓跋又不是傻子。”
“那你还跟拓跋吵?”程行礼拂开郑岸的手。
郑岸道:“那确实,人牙子身上就有很多糖,这难道不是吗?”
程行礼听见友思被冷得发出嗷呜几声,说:“那也不能当着友思的面吵,他很喜欢拓跋,你要是说拓跋多了,他会不高兴的。”
“拓跋瑛那贱人也在说我啊。”郑岸侧头看着程行礼,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喜欢他,我就是个奔波命呗。”
程行礼余光扫到了郑岸的眼神,说:“你不是劳碌命,你是好人。”
郑岸还想说什么时,友思和拓跋瑛又回来了。
友思去外面走了圈,浑身都沾着寒,扑在程行礼热乎怀里说:“爹我好冷!”
困意上来的程行礼把友思抱的更紧。
过了片刻,友思说:“爹,你睡了吗?”
实在困迷糊的程行礼这次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继而友思又问:“叔,你睡了吗?”
好心人拓跋瑛摸摸他的头,说:“睡。”
友思:“睡不着,我冷。”
“哪儿冷?”一听这个问题,程行礼不困了,生怕冷到孩子忙问。
单纯的友思从被窝里站起来,把裤子一脱,手捏甩着朝三人说:“它冷,方才有雪落上去,然后它就一直冰,到现在都没暖和。”
程行礼:“……”
郑岸:“……”
拓跋瑛:“……”
彼时的月色正好透过窗格照进来,恰好停驻在了友思甩飞的手上。炕上三个大人的眼神都在那小鸟上停留须臾,程行礼差点一口老血喷出,说:“你先把裤子穿上。”
“冷嘛!”友思喊道,“它都不热乎了。”
郑岸要不是为了在程行礼面前维持风度,他真想捶炕大笑,憋着笑说:“你再不穿就真冷废了。”
友思问:“为什么?”
拓跋瑛也起了玩笑心思,说:“不要用手捏甩了友思,这样不好。哎,你以后长大了会明白的。”
“为什么?”友思不依不饶,光着屁股在炕上跳,“爹,我真的冷。”
跳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了郑岸的脚,郑岸啊的一声,悄摸着借机滚进了程行礼的被子里。
程行礼手脚并用地把郑岸推回他自己的被窝里,看着程友思微微一笑:“你睡不睡?”
友思看自家老父亲这个表情,瞬间蔫了,套上裤子钻进父亲被子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