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过碧山 第2章 浮岚

柳氏按着大和尚的交待烧了符纸给昭媃喝下去，又看了昭媃几天，果然不想之前那样噩梦连连，哭的醒过来，昭媃也解释不清楚，就当真的有用吧。

前世她十五岁被卖去扬州府，此后十多年时间就在勾栏中讨生活，身子烂成了臭泥，如今重生，她年幼天真，大好春光，连着几日都带着香云在外面瞎逛，回去后柳氏虽说她跟个野兔子似的，却也高兴昭媃不再无精打采让人看着揪心，便就由着她出去玩耍。

京中民风开放，贵女们坐着马车踏春游湖，似朱家这样的小官门户家中的女儿，又未及笄，就算日日在外面玩耍，也没人说闲话。

再过几日是金明池龙舟争渡，昭媃期盼很久。

前世她被抛于荒庵后，撑着她的就是从前跟家人在京中的回忆。

每年端午前后，金明池上会有龙舟争标赛事，官家带着娘娘们到宝津楼上看龙舟争渡，湖面上旌旗猎猎，橹桨奋动非常热闹，全城百姓皆出，金明池外围的水泄不通，那廊桥上前全都是人。

且不单单是有赛龙舟，还有水上木偶，打水球等。

昭媃是一定要去的，朱昭远更是要去，几日前就在家中装模作样一副认真读书样子，就是为了让爹娘同意他去金明池。

期盼了几日，终于到了金明池大开的日子，天还才亮，昭媃就醒了，从床上爬下后稍作打扮跟朱昭远抢在爹娘前面出了门。

天家与民同乐，官署也放假，朱桦带着柳氏随后套上马车也去了。

朱昭远约了两同学在金明池西门碰头，同学见他带着妹妹，笑话他是个奶妈子。

朱昭远有些讪然，又不好撇开昭媃，瞪着几人道：“说的好像你们家中没有弟妹一样。”

卞二郎斜眼一笑：“虽有弟妹，但也用不着我带着，男子汉大丈夫带着个奶娃子像什么话。”

王鹏道：“今早我弟弟也想我带着他出来，我才不愿意，跑又跑不快，还爱哭。”

“就是，拖油瓶。”卞二郎冲昭媃做鬼脸，“你一会跟着我们，可跟紧点，丢了我们可不管。”

这些个坏孩子，昭媃瞥了这两人一眼，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这样说你兄弟，焉不知你的兄弟姊妹是否也是这般想你们？你家父母就是这般教导家中姊妹？”

这二人面色一僵，想不到昭媃一个幼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人对视一眼，面上讪讪却没有跟昭媃说些什么，招手让朱家兄妹快跟上，去晚了没地方站。

待四人寻到好位置，王鹏捂着嘴在朱昭远耳边小声道：“你妹妹可真凶呢。”

朱昭远也觉得今日昭媃言语犀利了些，从前跟着他后面出来玩，话少的很，哪会像今日这样还跟人斗嘴。

他看了昭媃眼，妹妹病好了后，就有些变了，哪里变了，他说不上来，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条瘦瘦的圆白的脸蛋，黑亮的眼睛，要真说哪里不一样，朱昭远仔细看了看，昭媃眼神有些不一样，眼底总有些不大高兴似的。

此时湖心岛开始敲鼓，鼓声震动，能传到天上去了，暖风吹动湖面，水面泛起粼粼波纹，似神女裙摆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竞赛的龙舟下了水，十几条龙舟在湖面上开始争撸抢渡，就见水花翻涌，溅起人高的浪头来。

金明池边，彩棚下，东岸上，外大街这一大片人生鼎沸，叫好声，鼓嚷声不断，围观的百姓，那激动的恨不得自己跳上龙船，拼力划上几圈。

这边龙舟争渡，那边又有水上蹴鞠，四个孩子看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朱昭远一激动起来妹妹都忘了，一个劲的往前钻，直钻到了彩棚前面去了，后面王鹏跟卞二郎都挤不过他，更不要说个子最矮的昭媃了，昭媃跟香云两人什么都看不到，眼前面都是人。

香云急的喊公子，公子，可朱昭远哪里听的见？真看的兴奋两眼冒光，额上冒汗，一不留神踩在旁人的脚上，被踩的人痛呼一声，朱昭远还没回神，他后面卞二郎跟王鹏都呆住了。

这一片都是些半大小子，大人们在彩楼那。

周围声音忽然消失了大半，挨挤的人群松开，朱昭远察觉不对，一扭头，看到了两个穿青色圆领袍的家仆瞪着他，而那个被他踩了一脚的少年，面色不虞的皱着眉。

“是平阳郡王世子……”

“世子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

朱昭远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踩到赵世子脚上，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他一个六品小官的儿子得罪不起平阳郡王的嫡长子，颤着声躬身道歉，抽了汗巾要去给赵世子擦鞋。

浅英散花绫漾起一片涟漪，赵世子避了开。

他身边的两位青衣仆从道：“你是谁家的小哥？怎地如此慌张，走路也不看着点。”

朱昭远赶紧赔不是，此时昭媃追上哥哥，看到堤坝前空了一小块，中间站着朱昭远跟一位穿淡青交领袍的少年，文雅清秀。

昭媃已经知道了少年的身份，心中暗惊，她哥哥真是个惹事精，看个赛龙舟都能踩到平阳王儿子的脚。

赵怀亦神色淡淡的，郁秀的眉峰轻皱了下转身离开，也就在此时，昭媃看清楚了他的面容，脸色微变。

她见过此人！在前世！在画舫上，不过那时的世子是青年模样，不似现在这般青涩稚嫩，淡然如水的气质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昭媃目送赵怀亦走远消失在人群中，朱昭远心里惴惴的，卞二郎安慰他，无事，世子也没说什么，人多挤着很正常。

王鹏也跟着说，世子怎么下来了，不应该是跟太子在一起的吗？

有人插嘴，世子跟太子合不来，所以才从宝津楼出来了，没想到被你小子踩了一脚。

所有的话听的昭媃耳朵嗡嗡的，她目光出神，脑中画面回闪，不断响起她在画舫中遇到赵怀亦的情境，那会她二十出头，已是扬州府出名的乐妓，弹的一手好琵琶，赵怀亦在扬州府游玩，有人巴结他，便请了好些个乐妓，舞妓去船上助兴。

那时候的昭媃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不知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是天下第一奸臣朱桦的女儿，昭媃不愿意提及过往，有客人问及她的出生来处，她皆不回答。

那晚在画舫，赵怀亦喝的薄醉，隔着一障云头纹底屏风，昭媃五指翻飞连弹两曲，博得画舫中人的赞誉，有人要她走出屏风瞧瞧她，是个什么模样。

画舫离了岸已到湖中心，昭媃不想惹事，半抱琵琶出了屏风，纱裙款款香气氤氲，她又生的标志，虽含羞垂首，仍可窥姿容天成，不似俗物。

酒能烘托气氛，也能壮人的胆，画舫上的人非富即贵，仗着身份色胆也肥了，缠住了昭媃，拉住她的披帛，搅着她的软袖不许她走。

昭媃都要急哭了，脸胀的发红，那些人看着她粉颊泛红娇美无双，男人们看两眼放光，若不是场所不对，怕是要压着她倒下去了。

一同来的两个舞妓也不敢上前劝，眼看昭媃就要遭殃，是赵怀亦出声打断了此人，解了昭媃的围。

画舫中赵怀亦没有正眼看昭媃，事后昭媃想，他大约是嫌弃她身份卑贱，之所以出声打断，是画舫内嘈杂，扰了他的清净。

不知道当年他为何会去扬州，又为何会出现在湖中画舫跟一众轻浮子弟混在一起。

昭媃目光上移，那抹洇绿身影渐上楼阁。

朱昭远惹这么一出，垂头丧气，就怕赵世子记仇，赵世子在国子监读书。

朱桦很想让朱昭远去国子监，等朱昭远过了国子监的考试，就把他送进去。

“应该不会吧，”王鹏思诌着，“我听人说赵世子不爱跟人争辩，性格平和。”

卞二郎也道：“定不会，他要是计较你，刚才就教训你，只他身边的仆从说了几句，赵世子可什么都没说，怀亦你别瞎想了。”

说话间几人到了大人们的看台边，卞，王二人跟朱家兄妹分别，朱昭远牵着妹妹的手找到父母的位置，老老实实跟着后面没再瞎跑。

朱桦在跟一人说话，这人是畿县知县，是她爹的同窗，叫梅延年今日也来观水戏。

昭媃会注意到梅延年，是她想起一件事来。

梅延年办过一件案子，西街有个富户霸占庄户水田的案子，富户本来没有理，应该打上二十大板，水田归还给农户，但案子最后却是农户败诉，富户得了水田。

这件事，昭媃记得，是因为不久后他们家修好了漏雨的厢房。

昭媃盯着梅延年，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多事情突然她就想了起来，那案子之所以是富户赢了水田，是因为她爹认识畿县知县，富户从她爹这边着手，送了白银给她爹，而后她爹去找梅延年给富户通融，这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断下来了。

梅延年定也收了礼。

这是她爹收的第一笔不义之财，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昭媃抿了抿唇，心情略沉。

朱桦看到儿子女儿过来，喊上前来让喊人，兄妹俩依礼见了梅知县，柳氏在跟梅延年的妻子说话，梅家的三个孩子也在这里，孩子很容易跟孩子打成一片，没一会就玩到一块去了，尤其是朱昭远，把得罪赵世子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