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大人您回来了!”
他一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向他鞠躬行礼,唯独站在北宫殿前的那个人,玉带玄裳,直直站着,被夕阳裹在一层温暖的金纱中。
那人看见他,原本满是疲惫的脸上瞬间布满微笑,温柔对他道:“你回来了。”
每次见到姬侨,罕虎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眩晕感,就好像被神明的圣光震慑住一般,让他心慌又害怕。
他站在姬侨面前没有即刻回答姬侨的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卷书简,有些气恼地丢入姬侨怀中。
“我不回来能行吗?!你自己看!”
即便他满是怒意,即便他们重逢时的第一句话全是责备,但这天底下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触动姬侨的事了,对面人那张始终白皙干净的脸上表情丝毫未变,只默默摊开那书简,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一遍,道:“小事而已。”
“小事?”他听完这话怒火再难压抑,“这书信直接递给你就行了却偏偏递给我,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那是晋国大夫叔向写给姬侨的书信,内容不外乎是讲“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连带着指责他公布刑法有违礼法云云。
“所以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将这卷书信递给了你而不递给我?”姬侨用同样的话反问他。
罕虎大声道:“他自然是希望我来劝阻你,不希望你再行差踏错下去!”
“那他这书信写给罕虎就好了,又何必写给公孙侨?”
“他!”
一团湿乎乎的棉被自头顶盖下,将那团不论谁来都无法平息的怒火,扑灭了。
罕虎愣住了,他接到叔向的信后只觉得姬侨这与谁都不商量的强硬做派实在是胡来,却没有反应过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对。
姬侨走过去,用卷起的书简敲了一下罕虎的发顶,道:“这么久不见,我是再不敢指望你能有什么长进了!走吧。”
如同很久之前一般,罕虎耷拉着脑袋,活像个逃学被抓的学童,跟着姬侨离开了王宫。
两人乘车去了罕氏在新郑的宅邸,进门时姬侨远远看见裨灶对着自己躬身打了个招呼,然后默默走开了。
进了罕虎的书房,姬侨找了一卷空白的书简对罕虎道:
“羊舌叔向是什么人?他曾是赵武的心腹,如今韩起上位也还是要重用他,这样的人就算做不到六卿,你也绝对不该小看。他若是做了什么异于常理的事,那便是有额外的话要说。”
姬侨说着看了罕虎一眼,问道:“你在封地这么久,可知晋楚两国最近有何动向?”
罕虎吞了吞口水,见姬侨终于问了一个自己会的问题慌忙答:“晋国很安静,自前年盟会以来一直都没有什么动作,倒是楚国,最近也不盯着吴国不放了,反而是与陈蔡两国纠缠不清,看起来是有吞并的意思了。”
“叔向大人的信能直接递给你,便说明晋国并不太平。”姬侨道,“如今晋国看起来安静没有动作,是因为卿族争权无暇顾及外事。羊舌氏虽然是名门望族,但终归不在晋国六卿之列,手中没什么兵权,他羊舌叔向又是个性格温和的,不可能有什么叛逆之举,所以如今晋国六卿的内部争权他就算再着急,也是无计可施。
“而楚国的那位,贪心不足,大有夺取天下之意,咱们作为晋楚之间的要地,晋国想要自保自然不会希望咱们因为出现内乱被楚国吞并。眼下你已经离开新郑太久,我近两年来的政令又引得公族多有不满,叔向这封信的意图是希望咱们两个和解或者达成一致,如若不成,那么他希望你能除掉我独揽大权,以求郑国不乱。”
罕虎看姬侨在书案前坐下拿起了笔,便颇为自觉地在他对面坐下,为姬侨磨起了墨来。
“那你这是要……”
“回信。有来有往,才不会让外人觉得奇怪。顺便告诉这位操心的老大人一声,他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与其担心我们,他还不如担心他们晋国会不会自己先内乱。毕竟韩起这个人虽然看上去不争名不逐利,但实际上私心极重,跟赵武大人比起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谁知罕虎却瞪眼道:“我都还没有答应跟你和解呢!”
这话可说得太过孩子气了,引得姬侨不禁轻笑起来:“我的当国大人啊,咱们俩就算无法和解,只要你说你要我的命我也是能给你的,所以郑国一定乱不了,把你的心好好放在肚子里吧!”
叔向问的是郑国会不会乱,从来都不是他罕虎能不能与公孙侨达成一致,这一回,过程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果。
罕虎看着自己面前奋笔疾书的中年男人,只觉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又远远拉开了一大截,仿佛那人一直都在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只有自己还跟傻子一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早被人远远抛在身后了。
他正盯着姬侨发呆,就听见外面不知为何吵闹了起来,不多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对他道:
“当国大人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罕虎对着这些下人一惊一乍的表现有些不悦,冷声道:“何事?”
看见自家家主变了脸色,那人马上意识到自己这副慌张样子大约是下了家主的脸,随机行礼恭敬道:“驷带大人他,他……”
仿佛吃下了烧得火红的炭块,那人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把后半句给说出来。
“没了……”
姬侨的动作肉眼可见的凝滞了片刻,罕虎马上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没了?”
那人如实回报道:“驷带大人暴毙。”
“你说什么?!”罕虎一下子从席上站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去问驷带的死因,又是一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打断。
“报!”
“说!”
“印段大人病逝了。”
一时间四下里议论纷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家中的仆从们都太过无礼,罕虎怒喝道:“还有什么就都给我大声说!”
他这一喝,整个庭院都安静了许多。
姬侨忍着头痛写完了手里的书信,左手扶额,右手随便指了个人:“我看你话最多,想必也知道的最多,你来说。”
那被姬侨点中的人闻言噗通一声跪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姬侨吓到,整个人颤栗着,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幸而说得还算清楚。
“回,回禀为政大人,就,就是七八天前,有很多人都说看到了伯有大人的亡魂……穿,穿着艳红的铠甲,晚上的时候在城中穿行。”
罕虎问:“有多少人是亲眼看到的?”
“不少于十个。”
“还有呢?”姬侨问。
那人支支吾吾接着说道:“那鬼魂不仅在城中游历,还不停地说,他要驷带大人和印段大人的命,就,就在今日!”
听罢这句,姬侨喊了声备车,拉着罕虎就出了门。
二人到达驷氏时,金阳早就在院子里站着了。
他抱臂站在那间死了人的屋子门前,回头看见跟在姬侨身后的罕虎,向他点了点头。
也大概是两人有什么过节,罕虎看见金阳对自己点头,马上就把脸转去了别处。
姬侨也不啰嗦,直接问他:“什么情况?”
“看上去是误服了原来公孙黑的毒药导致暴毙。”
“实际上呢?”
金阳看了姬侨一眼:“实际上?实际上像是你做的。”
他指了指放在书案上的一节香木,道:“毒是下在香木上,点燃以后吸入多了也会丧命。他不知道,摸了香木又吃了瓜果,所以就中毒了。”
“那跟阿侨有什么关系?”罕虎插嘴问道。
金阳瞪了罕虎一眼,对着姬侨说:“他中的毒就是之前公孙黑给你下的。”
姬侨挑眉:“那毒不是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都放了十几年这么久了,你看他这房间里可有蚊虫?你再去看看隔壁公孙黑的房间里可有蚊虫?”
罕虎捂着鼻子在那间死了人的房间里随意绕了一周,在地上看到了不少的蚊虫尸体,而姬侨则去原来公孙黑的卧房检查了一圈,那房间从公孙黑死后便在无人涉足,各处都落了不少灰尘,却连一张蛛网都没有。
姬侨拐回去又问金阳:“印段那边呢?”
“印段本来就一直病着,底子早就虚透了,就算是正常情况也拖不了多久。”
“我问的是他哪不正常?”
金阳耸了耸肩,“今天这碗药的剂量加了一倍,喝下去一会儿就断气了。”
“谁下的药抓到了吗?”罕虎问。
姬侨看向金阳道:“怕是牵扯到不少人吧。而且一定是大夫交代了,如果印段的病情加重可以适当增加剂量,四五个人一人加一两次,就加出了一倍多。”
“不错。”金阳点头。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罕虎显然有些无法接受。
姬侨自然明白他意指何人,转过身对罕虎道:“不信又如何?百十个死士对良氏来说不过是小意思,就算全杀了也不能影响什么。他们两家斗到这个地步你也不难看出来,良氏安静了这许多年,只怕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自良霄被杀,良氏的势力损失大半,在朝堂上更是无一人出头,眼看着如此轮袭下去驷带迟早会官至当国,良氏自然是千百个不愿意,这便先下手为强了。
姬侨近期也是一心忙着公布刑律无暇顾及公族的内部争斗,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现在良霄亡魂来索命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想听什么版本都有。他被人分尸死的凄惨,自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阴魂不散,回来索命,我四处逛了逛,最近一到天黑就再没人敢出门了。”金阳如实道。
姬侨蹲下将盖在尸体面部的白色帛布掀起了一角,帛布下的驷带七窍流血面色发黑。那孩子还很是年轻,虽然公孙黑一手带大的,但他还是公孙夏名义上的儿子,好歹也在公孙夏膝下养了几年,姬侨看见他总是会想起故人,闲暇时也会问问他功课。
虽然被公孙黑带得性子高傲了些,但驷带做了驷氏的家主后还是颇为循规蹈矩,没有出过什么大错,如今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自己亲戚手里,姬侨也难免心中惋惜。
罕虎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的尸体愤愤道:“装神弄鬼!看我抓住他不抽他筋扒他的皮。”
“抽筋扒皮也没有用,看在别人眼里只会认为你是为了堵住臣民的嘴找了几个替罪羊出来,说不定这些议论还会不减反增,毕竟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金阳说着瞟了他一眼。
“驷乞!你过来!”
金阳和罕虎还没对上第二句话,就听见姬侨冲着门口的方向颇为严肃地喊了一声。
一个身着丧服的瘦高青年很快便从门口低着头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姬侨指着门外突然增加的卫兵低声问他。
那人小声道:“在准备为兄长讨个公道。”
“讨公道?你是为了给他讨公道还是为了驷氏的家主之位!”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姬侨也已经全然清楚了。就算所有的事和暗杀都是良氏做的,但总也得有个“内应”。
公孙黑的毒药良氏的人不知道在哪,便会有驷氏的人在“无意”间向他们透露,良氏的人不知道印段用的什么方子,便会有驷氏的人“无意”间向他们提起。
良氏的人或许从头到尾都只觉得这事情进展顺利,却没想过有人要利用他们的杀心在达成自己上位目的的同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驷乞站在他对面没有答话,罕虎眼看着姬侨就要上手打人,厉声呵斥道:“让你的人退下。”
与罕虎僵持了片刻,驷乞终是败下阵来,转身出去让聚集在驷氏宅邸周边的卫兵退尽了。
大约是不放心,姬侨一直待到掌灯时分,驷氏的各支汇聚将驷带的灵堂设起来才离开。
罕虎将他送回宅邸,直到下了车才看着姬侨几乎铁青的脸感叹道:“所以说,你还是偏心。”
“我如何偏心?”
“同样是死人,同样是六卿,印氏那边你连看都不看,驷氏这边却还要管接下来谁该继任家主,生怕驷氏出了什么乱子再被良氏趁虚而入,你说你是不是偏心。”
姬侨看他仍未看出其中关窍,只得继续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偏心,我是权衡利弊。”
“随你怎么说。”
马车辘辘远离,姬侨问金阳:“你也觉得我偏心吗?”
金阳道:“当然了。今天我与他话不投机,你不还是每一句都偏帮我。你受人恩惠不愿意看到驷氏因为你而覆灭,这很正常,更何况人的心本来也就都是偏的。”
“那你也会偏心吗?”
金阳点头:“自然。”
就算我的心已经不会跳了,它也还是偏着的。
他对姬侨道:“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
“让罕虎杀你以求郑国不乱的话。”
姬侨逗他道:“怎么着,他要是真把我给宰了你还会为我报仇不成?”
“我会。”
姬侨愣了愣道:“那可不行!你把罕虎杀了,郑国会乱的!”
金阳看着他无奈地笑道:“现在,你还说你不偏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