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了,游吉已经连着十天连姬侨的人影都没瞧见过了。
罕虎那个小的不省心,天天在封地躲懒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这个老的也开始了?
“司徒大人,君上要见您。”
游吉头大如斗,从如山的书简中爬出来,跟公孙挥和冯简子简短交代了几句后,也顾不得凌乱的衣衫和糟乱的头发,直接跟着内官往西宫去了。
新的政令一颁布,新郑就炸开了锅。几年前就被百姓们编排出来要杀掉姬侨的歌谣,又不知被谁翻了出来,日日唱,夜夜唱,甚至坐在了国氏老宅的大门口唱。
可这回,所有人都没有上一次走运了。
郑国各处增兵之后,虽然并不在言论上多加约束,但是盗匪贼人却被好好是地清理了一番,这让姬侨这个上卿死于贼寇作乱的几率小了很多。
而那些权贵人家,眼看着自己家的奴隶被那全副武装的卫兵带走,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可是不愿意又如何?
若是躺在泥地里撒泼打滚,丢的是自己的人;若是上手动武,中军的将士自然也不是饭桶,不论官居何位,家产多少,他们连问都不会问,直接打断手脚往大牢里一扔,先关上半个月,有没有命活着出来都难说;若是想去告状,那自然也是没门儿的,王宫里三层外三层让国君的直属卫队和中军的卫队围了个严实,没有姬侨和罕虎的允准,连宫门都进不去。
按理说,这政令走到这般田地早就该有人揭竿而起了,各个诸侯国,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等着郑国从内部土崩瓦解,等着自己能先下手为强,分上一杯羹,可偏偏郑国就是没有这样的动静。
“这不难理解。”姬侨趴在床上晃着两条长腿道。
“新政令的赋税是按田亩大小征收的,寻常百姓没有多少田产,不仅不会因为新令增加赋税,甚至还会因新政令的原因少些赋税。而那些不在名册的无籍‘野人’不仅可以因此脱离奴隶身份,更有机会建功立业,一跃成为‘贵人’,虽然困难他们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所以他们不会闹,闹的都是咱们这些宗室的亲贵。新政一出,他们私自开的地、私抓的奴仆,不仅全都要缴税,还有不少要充军,这与直接抓住他们放血大概也没什么差别。
“但现如今权势最大的七支公族中我已经得了游、罕两氏助力,良氏与驷氏虽强,可相互之间无法和解,绝不可能联合作乱,而丰、印两族墙头草一般,没有人冒头,他们也就只敢讨些嘴上便宜。所以。外面就是再闹、骂得再厉害,也不能闹翻了天。”
“那万一真的闹翻了天呢?”金阳一边问,一边皱着眉将姬侨那双裸露在外白花花的长腿塞进锦被,“你就不怕因此而郑国大乱?你也因此丧命?”
“你这话游吉也问过,”姬侨将左腿又从锦被中伸了出来,用足尖去勾金阳的腰带,虽然动作极不正经,但却说了句极正经的话,
“我很清楚这项政令的好处,如果明知道自己是对的却因为怕死不敢坚持,那我不如早早卸任,回家种地。”
他侧过脸看着金阳,金阳也看着他,他把腿又伸出去一节,用脚掌抵在金阳的肚子上,接着道:“而且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此刻我手中有权也有兵,百姓手中有粮亦有钱,他们已经尝到了上一道政令的甜头,心里已经对我产生了些许信任,其实很多人都在观望,他们想有动作,却又害怕今日让我去死明日来个更可怕的,这会儿人心不齐正是我动作的时候。如果连这样我都无法施行这道政令,那干脆就让罕虎把我这个祸害除掉算了。”
“您可真是深明大义、勇猛无双!”
金阳说着抓住了姬侨那只又偷跑出来的脚腕,那只几乎能够透过天光的纤细脚踝微凉,被金阳发烫的掌心牢牢握住,他低头轻啄了一口,道:“那么请问我们无所畏惧的子产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出门议政呢?”
这句一说完就听见有人哀嚎到:“我腰疼腿疼屁股疼,我出不了门!”
就听见“啪”地一声,金阳一巴掌拍在某人屁股上道:“你差不多行了。你们家君上到现在已经派了七八波人来,你不见;游吉和子羽来了,你也不见。你是把政令拟了也颁布了,但是这会儿你让旁人去帮你顶这铺天盖地的非议,是不是有些太不厚道了……哎!我说没有用,有人来找你了。”
“谁?!”
姬侨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家那个已经快要迈不动步子的老管家向着后院的卧房“跑”过来了。
他边跑边抹泪,进屋的时候已然泪湿了袖管:“我的祖宗啊,您这都躺了十天了,要真是病得厉害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吧!”
姬侨火速把露在外面的腿收回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笑嘻嘻道:“我这儿好着呢!姜伯,您要是真没事干,就找人把咱家的左厢房的房顶补一补,那上面的洞大的都能赏月了。还有西墙的狗洞,也给补补,狗跑出去不回来怎么办?对了,还有大门,上次被弦暮踹掉以后我怎么觉得一直都没修好?风一吹摇摇晃晃的,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
那老管家年岁大了,被他这么一说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只低着头一遍一遍念着姬侨吩咐的事,被姬侨打发了回去。
姬侨看着金阳不停把自己伸出被子的脚塞回来,有趣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什么都操心的样子特别像一个人?”
虽然知道铁定听不到什么好话,金阳还是顺着他的话问到:“像谁?”
那人嘿嘿嘿笑着,仿佛灌了满肚子坏水道:“像我阿父。”
“那你倒是叫我一声父亲,也不枉我管这管那。”
姬侨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咧嘴道:“爷爷!”
“去!”
他伸出一条手去拉金阳的手,轻轻摇了两下,央求道:“这位爷爷,您再帮我个忙呗!”
“你是不是要我去修家里西北角的那口陶窑。”
姬侨点头。
“不过我觉得只修陶窑是不够的,你应该还需要一只铸造炉。”
原本还趴在床上躲懒的人,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一下子就蹦了起来,“能行吗?只要一个小的就行!”
“你说你把这泥瓦匠都凑齐了,我要是给你搭不出一个铸造炉来,那不是砸招牌吗?”
我不出门,是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我想要那些被权贵们握于手中的律法条文全部都陈列于阳光中,我想要那些律法条文不再是权贵玩弄平民百姓的工具,我想要我郑国的臣民都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姬侨的动作总是没有金阳快的,金阳能够赶在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前点燃铸造炉,可数个月的时光过去,姬侨的律条才整理了不到三分之一。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着,金阳一只手磨墨一只手拿着律条翻阅,帮他校对,对他道:“你还好意思说游吉,这些事你若是找几个人帮你做能快上许多,一人之力,如何能比得上众人合力?”
姬侨低着头:“不会有人帮我做这种事的。想要合力强于众人之力,终须齐心。可我要做的事,一直以来连罕虎和游吉都是反对的。但凡走漏一点风声,别说是合力了,永远无法推进都有可能。所以,这件事我想要做成,就必须直接将一切钉死,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飞速写着,书简在桌旁摞了一堆又一堆。金阳磨墨磨得手酸,坐在一旁托腮看了半天,姬侨也没有丝毫想要停下的意思。他无法,便从笔架上捞起一支笔,伸过去在姬侨脸上画了个墨点,然后对他道:“你脸脏了,去洗洗吧。”
姬侨先是一愣,他看着金阳指了指鼻尖,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泛着一股被狗嫌弃的馊味儿。
金阳坐在回廊上,等着姬侨沐浴梳洗。待到姬侨散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罩着一团朦胧的香雾重新站在金阳身旁时,那状若鹅毛的大雪,仍在簌簌落下,将院子妆成一片洁净的白。
夜已过半。
他弯下腰问金阳:“要出去走走吗?”
金阳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你的头发还湿着,出去乱跑要着凉。”
“那不是不去的理由。”
他说着,抓起金阳的手便把人从回廊下的木质地板上拉了起来。两人走到大门口时姬侨又觉得雪太大了,想要回头取伞。这回换成了金阳拉住他,道:
“你和我站在一起,不会淋湿的。”
夜深人静,两人在新郑的街头并肩而行,耳边响起的全是鞋底踩踏在积雪层上的咯吱声。
这是新政施行的第四个月,年节刚过,两个人走了一路,遇到的再不是偷鸡摸狗的盗匪,而是不间断在城中巡逻的卫兵。
连日的清剿巡逻,新郑已经不似之前盗匪横行,只是百姓们都小心谨慎惯了,依旧没有什么人敢像姬侨一般出来夜游。
漫天飘落的形态各异的白色小花还没有沾到姬侨新换的衣衫就已经崩碎四散。那些散落的细小水晶,顺着他发梢的弧度,唱着温柔的情歌而后翩然坠地,终于和大地融为一体。
姬侨发现,金阳身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令他感到畏惧的热。那是一种不知道源自于何处的巨大能量,在金阳周身化作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尘世间的寒冷与污浊分隔了开来,而自己则因为站得离金阳太近,也受到了这屏障的保护,就连黏在鞋面的雪沫都未能将他鞋上的任何一条丝线浸湿。
两人走了很远金阳才问了姬侨一个问题。
“你最后的这道政令到底有什么好处?让你在即使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也还要不计心血地去做?”
姬侨答:“没什么好处,不会有人的生活会因为我最后的这道政令而变得更好,反而会有人会因为这道政令而终日惶恐。”
他说着,快速向着道旁的一间民居走了过去,伸手便敲响了那户人家虚掩着的院门。
等了好久,那院子的主人才出来应门,门后传来的女声虽然只是怯怯地问什么事,可金阳已经看见了那妇人手中掂着的菜刀。
姬侨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赶忙将双手举起,十指张开,解释道:“我不是贼寇,就是你们家的门没有关好,我提醒一下,别真的让贼钻了空子。”
那门后的妇人听完什么话都没说,“砰”的一声将门狠狠关上了,而后便传来了木门落栓的声音。
姬侨碰了一鼻子灰跑回金阳身边,道:“走吧。”
他挽着金阳的手肘,继续前行。
金阳就着他的动作揽着他的后腰,一边走一边问他:“既然无法变得更好,那又为什么要花这么大气力去做这样一件事?”
“因为我不想让它再继续坏下去了。”
姬侨无奈的笑着:“如今的世道,跟老祖宗们所希冀的已经相去甚远了。我并不是一个厉害的人,做不到如周公般用礼乐教化臣民,亦无法像轩辕黄帝那样结束这诸侯割据的乱世,我阻止不了礼坏乐崩,也阻止不了战争杀戮。
“我没有本事拯救天下,我所能做的,只是不让这世道变得更坏,仅此而已。”
本是句丧气话,可姬侨并未失了脸上的笑意。雪夜没有半点星光,一片漆黑中,金阳总觉得姬侨那张笑脸愈发清晰了。
这时,忽听得一个柔弱的女声响起:“雪天路滑……这灯送给您,好前行。”
金阳回头看去,竟是刚才那一直瑟缩在门后手中掂着菜刀的妇人。
此刻她手中拿着的已经不是菜刀了,而是捧着一只小小的陶碗,碗中的灯芯头顶是一点微弱的火光。
那瘦弱的火苗所带来的光暗淡得莫说是照亮前路了,便是连姬侨的脸都无法完全照亮。
可金阳发现,姬侨的表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是开心,是兴奋,是欣喜,亦或者是对自己未来要走的那一条曲折小路而陡然增加的信心。
姬侨捧着那盏灯痴痴地站在原地,站在漫天的大雪中。那灯仿佛点燃了什么东西,暖得他全身发热。
他抬起头,发现街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翠绿的枝条。
春天就要到了。
姬侨自己也不知道金阳是什么时候将他梳理出来的那些条文制成了陶模,更不知道又是何时那些律法条文被金阳一一铸成了铜器。
他只知道,在他将那些律法条文一卷一卷梳理整齐,誊抄成一式三份时,金阳也已经将重达千斤的青铜卷轴整整齐齐码在了国氏老宅的院子中。
那天夜里,浅粉色的海棠花如落雪般铺了一地。
金阳点了只火把请他“验货”。
姬侨有些茫然:“这一百三十二卷我都看过了,没有错字,也没有漏掉什么,还要我怎么验?”
金阳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又找了把铜釜,对他道:“你去试试。”
姬侨走上前,按照金阳的指示将铺在那青铜卷轴下的木柴尽数点燃,两人看着赤红色的火焰壮大再熄灭,每一卷青铜卷轴都是完好无损。
再用铜釜去劈那些连接每一片书简的铜丝,劈了数下竟也丝毫未伤。
“嘿!奇了!你怎么做到的?!”姬侨甚至徒手去掰那些青铜简,使了吃奶的力气竟也纹丝不动。
“你还记得当时被大禹斩掉的那只青铜鼎的鼎足吗?”金阳向着院子中的那堆青铜简抬了抬下巴,“全都在这里了。”
姬侨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才道:“不是说只能从山上拿走一件东西吗?”
“那说的是你,整座山都是我的,我爱拿什么拿什么。”金阳挑眉道。
如此,这样的青铜简便绝对没有人能够毁去了。
大约是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姬侨缓了好一会儿才对金阳说:“就差最后一件事了,做完,我们就可以颁布第三道政令了。”
最后一件事——将他整理出的每一条律法条文抄写在王宫围墙的外侧,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我帮你吧!”
看着姬侨孤身一人站在宫墙外逐句认真抄写,金阳也挽了袖子,执起笔,将笔尖沾满了墨。
姬侨停笔对他道:“这事你可真帮不了我了,若不是我的字迹,你即便写上也会被王宫的卫队刮了去,一定要我自己来才行。”
他从日出写到日落,再从日落写到日出,写了三日才不过写了一面墙。
等他再见到金阳时,那人与他一样,也是一身墨迹,形容凌乱。
朝阳下,金阳对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阿侨,我帮你抄完了!”
“?!”
他向着那人跑过去:“不都是说了……”
不是都说了要我自己抄才行吗!
可面前的那面墙上,落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字迹。
“你的字……”
他嗫嚅着回过头,看见身旁的青年正站在晨曦中眯着眼对他笑。
“我的字当然是和你的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