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侨看着水面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罕虎至少也要跟自己当面对峙,再不济就轻轻地揍他一顿或者两顿出气,但没想到这小子还算当机立断,直接跳过前两步直奔着他的狗命来了。
压在他身上的石板其实也不算太重,只是又站了个人上去,他着实有点吃不消了。姬侨尝试着拧动身体,完全动弹不得。他觉得要是没有金阳的护心镜,肋骨可能已经折断三四根了。
姬侨万分不明白,罕虎这一身纤细脆薄的小骨头才长了十来年而已,怎么就这么重呢?他想喊一声“金阳”,结果牙关稍稍一松,带着腥气和泥土渣子的小溪水就拼命往他嘴里灌,给他喝了个撑。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些水撑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泡太久连脑袋里也进了水,姬侨脑海里全是溪水冲过时哗哗啦啦的声响,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水面上的人问他,你还想杀我?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郑国之耻也妄想主宰郑国?你也敢和良霄联手?知不知道他都怎么说你?
知道啊!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就算他不想知道,良霄也会为了恶心他故意让他知道。
只是姬侨觉得罕虎还是太不了解自己了。他虽然是六卿之一,虽然是连国君都要叫一声叔公的辈分,但是杀他其实也简单,只要局势需要、郑国需要,又或是他作奸犯科其罪当诛,哪里还要当国大人亲自把他按在水里,只需要派人问他一句,公孙侨你死不死?他自然会点着头跪在那应道,死死死,只要给个痛快就行了。
他这个人最是外强中干胆小怕事,只要有个合适的理由,让他引颈待戮不过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毕竟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那是万万不行的。
但现在姬侨并不想死,不为别的,他只觉得这样的死法太过冤枉,他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也觉得应该给每个将死之人一个辩驳的机会。
姬侨拼命扭动身体希望水面上的人赶紧看见,然后从他身上的石板上下去,把自己捞起来听自己狡辩两句。反正他的手脚都已经被捆结实了,有什么不能把自己捞上去打一顿再说呢?
他一连想了这么许多又不能喘气,已经开始发蒙了。
又是好一阵的安静,姬侨憋的实在厉害,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疯狂地扭动身体,这才发现身上的东西没那么重了,但是还是不见有人捞他上去。
在水中看着岸上树木映在水面的倒影,姬侨猜测自己或许离水面连一尺都没有,可他还是找不到任何一个着力点能让自己推开身上的的那块石板,从水塘里坐起来。
最后,他终于把胸腔里最后那点气挤得干干净净,还是没能念出那个名字。
“哕——!”
“你慢点。”
金阳一边拍着姬侨的背,一边看着他把肚子里的水往外呕。
姬侨的感觉并没有错,他所在的位置不过是个二尺深的水坑。金阳把捞起来时,他的鼻尖离水面甚至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
“你这被人拜的神是摆设吗?我差点就交代在小水坑里了!”姬侨埋怨道。
金阳无奈:“是你让我在家呆着不准出门的。”
为了十几天前剃掉他眉毛的事。
姬侨眼神发直,没好气地问:“那你怎么还出来了?”
“你家狗把那盐圈舔没了我自然就认为我可以出来了。”
姬侨瞥了他一眼,喘着粗气揉了揉眼,眼前一片金星飞舞,又问:“你把罕虎扔哪了?”
“我到的时候看见他被几个黑衣人追着跑走了,我才没对他怎么样。”金阳如实作答。
“哦……”
“你说什么?”
金阳指着旁边的草丛,“那不是他带的侍卫,被人杀掉不久,身上还热乎着,不信你摸摸?”
“你!”哪知姬侨突然发力推了他一把,“那你还不快去救人?!”
金阳被他推开,看着他趴在地上喘气,“他要杀你,你还救他?”
“少废话,你赶紧的,我们家的小孩儿要死也得我来杀。”
“这林子里人太多了,我的力量最近损耗很大,可给你保证不了能救他啊。”金阳说着,朝着刚才罕虎跑开的地方追了过去。
姬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站也站不起来,嘴里还骂了一句:“你们这些神仙受人供奉还不救人,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罕虎捂着嘴趴在草丛里,他实在跑不动了,也不敢使劲喘气怕把人招来。
他本应该往城里去,只是刺客来得太过突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两个侍卫就已经倒在了地上。他被人追得乱了章法,等自己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跑进了树林深处。
此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以致林间幽暗,他完全辨不出方向。为了引走身后的追兵,罕虎故意将身上的皮甲扔的到处都是,以混淆视听。可是林子的上空时不时有用来传讯的竹哨声响起,那些哨声遍布各处,已俨然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只等着他自己像野猪一样撞进去。
罕虎觉得自己肯定是跑不出去了。
“你在这儿趴着等死吗?给我爬起来!”
他被人踢了屁股,回过头,对上的正是姬侨那张铁青的脸。
“啊——唔!”
“小点声!会死的。”
罕虎张嘴要喊,姬侨稳准狠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把所有的声响全都吞进了自己肚子里。
“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这个人不是被他忘在水塘里了吗?
他看了姬侨半天,终于吐出一句,“你没死啊!”
罕虎摸着姬侨的手长出了口气,“你没死害得我刚才想了半天等我见了我阿父得怎么跟他解释这事儿。”
毕竟姬侨还没认罪,万一这人不承认,他难不成还得带个人证去证明?
“那种事等真见了你父亲再想也来得及。”姬侨说着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
“我没有要杀你,连想都没想过,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日后只要你不为祸郑国我也能保证这种念头不会在我脑海里出现。”
罕虎被姬侨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愣,但不等他反应,就见姬侨指着左手边的一个方向对他说:“你给我朝着这个方向跑,我如果不让你停下来,你就算是死也不能停。”
“凭什……么?”他脑子转不过来,但嘴还硬着。
只是他没想到,趁着自己嘴硬的功夫姬侨已经把身上的护甲全部捆在了自己身上,尽管那也就只是两片护心镜而已。
他咬着牙问,“你……莫不是想让我给你做饵?”
姬侨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让他做个靶子在前面将人的注意力引过去,姬侨在他身后看心情保护他一下,或许他有生还的可能,但更多的可能是他被扎成个刺猬。
“你打的过他们吗?你打不过他们还不想当饵,这要是能让你活着出去我给你叫爷爷!”姬侨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犹豫了片刻,罕虎瞪着姬侨说,“你给我记住,我要是活着出去,加上前面的账,我一定跟你全部讨回来。”
说罢,他将捆在身上的两片护心镜扯了又扯,朝着姬侨说的方向飞奔而去。
姬侨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影摇头,放这种狠话谁能让你出去?这不是没脑子吗?
从罕虎迈开腿的那一刻,林间的哨声如同战场上连绵不绝的号角朝着他飞扑而来。数十道寒影穿林而过,可每一把袭来的利刃都没能划破他身上的衣衫。
罕虎虽然自小习武,但也没有见过如此阵仗。
迎面而来的刺客好像没完没了向着烛火飞扑而来的蛾,他们的剑刃被自己身上的铜护甲弹开,然后,削尖的树枝便从刺客的眼眶穿过,在密林间激起层层血雾。
那些树枝近乎是贴着他的脸颊飞过,速度之快仿佛还带着哨音,没有一刻中断,仿佛自天空落下的大雨连绵不绝。
他不知道姬侨到底是什么时候削好的树枝,也不知道人怎么能只用双手就让树枝有了如此速度。可他不敢回头看,更不敢停下,只能拼了命地向前冲,直到太阳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近。
“啊!”
但是人倒霉的时候不仅喝凉水的时候会塞牙,还会无缘无故地平地摔。仅仅是摔倒的功夫,追来的刺客已将匕首朝着他的面门狠狠刺下,罕虎用双手握住利刃,将锋利无比的尖挡在了自己瞳孔毫厘之处。
呼吸之间,左边又一刺客袭来,他被自己身上的人带着在地上滚了半圈,整个后背全部露在了外面。
罕虎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那把匕首上,眼看着左边刺客手中的长刃即将刺入他的身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两名刺客之间硬生生切了进来,将他从那尴尬而又危险的境地推了出来。
那人拉着他在地面上滚了两圈,又狠狠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将他踢出了数丈远,等他停下,才发现自己已仰面躺在了日光之中。
就听身后的人骂了句,“怎么让你逃个命都这么难。”
他就再也听不清了。
他只看见一把匕首带着绯红的颜色从那人左胸口穿了出来。
“公孙侨!”
他大喊着,那把匕首却已经从姬侨的胸口拔了出去,不过是片刻,姬侨身上那件已经满是泥巴的素色袍子就被染成了沉甸甸的红。而后,几道黑色的身影忽然闪现,将闪着寒光的凶器再次刺穿了他的胸膛。
罕虎想要跑回那阴暗的树林中救人,却被林中突然升腾而出的黑气掀翻在地。
不过是眨眼功夫,林间近百名蒙面刺客横尸当场,而姬侨的手脚诡异地反向弯曲着,被那团黑气吊在了半空。
疼,心疼。
每跳一下就疼一下。
人就算死了,也绝不可能是这种疼法。
姬侨低头看着从自己左胸口穿出来的剑尖,头皮发麻。
刺穿他心脏的是一把陶剑,赤红的剑身避开了保护着人内脏的骨骼,准确地将他的心脏捅了个穿。
血像黄河泛滥时决堤的洪水一般没完没了地往外涌,他伏在地面,流出的血很快便在他身下汇聚成了一片浅滩。不知道是血流的太多还是疼痛过于剧烈造成了身体自我保护,他的视觉和听觉变得迟钝起来,仿佛被一团厚重的纱幔笼罩,对于周遭的一切变化,他都看不清也听不到了。
在伏地喘息了许久之后,姬侨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边好像还站着两个人。
那似乎是看守他的卫兵,大约是他凄惨的境地太过骇人,那两人瑟缩着后退,仿佛是要退到什么有出口的地方去。
姬侨觉得很可笑,自己都这样了,竟然还需要卫兵看守吗?
可渐渐地他就觉得不对。
因为疼得时间太长了,血流的太多了,普通人若是这样也早该死了,但他还在喘气,不仅在喘气他甚至还在试图起身从当下所处的环境中离开。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姬侨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这些人明明如同暴风雨中的婴孩儿般战栗,却也不敢离开一步。
因为刺了他一剑的女人在临走前特意嘱咐,务必要好好将他看住,在她们得手前,万不得让人将插在他心脏上的陶剑取下。
记忆中的女人一身皮甲,腹部高高隆起,行动已经颇为不便,怎么看都是怀胎数月,到了临盆前夕。
姬侨的脑海中清晰地回荡着那女人离开时对身旁的高个子男人的嘱咐。
她说,不治疗他也不会死的,寻常绳索怎么可能拖得住他?现在如果不把他拖住难道还要让他去毁了族长的计划吗?二选一是迟早的事,他既然迟迟不愿做出选择,那就我来帮他选。
可是,人伤成这样怎么样都该死了吧?
不仅姬侨这样觉得,就连看守他的人也在偷偷地嘀咕。
姬侨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他很难辨别湿透衣服的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汗。
绵延不觉的痛感就像无数细密的竹签楔入指缝,再多上一千倍一万倍也不足以形容。然而他连躺在地上装死都做不到,他不知道是自己在操控这这具躯体,还是这具躯体在操控自己,那具身体竟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尽管动作如此简单,他也已经快要把后槽牙咬成了碎片。
那具身躯挣扎着直起腰板,迫使他用手去拔后背上的剑柄。他大口喘息着,将剑身向外拉扯。那把剑的剑刃就那样锯着他的骨头,被他一点一点抽出。那仿佛是种折磨人的刑罚,仅仅拔出了一分,姬侨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嘶吼起来。仿佛只要将胸腔中的气息挤得干干净净他就不会那么痛了。
血洒得到处都是,连守卫都被他的举动骇在了原地,呆滞地看着他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拔掉穿过自己身体的陶剑。
糟了。
什么糟了?
连姬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冒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想法,可片刻后,他就知道这个想法是对的。
因为他的血开始不停地向自己身后的某处汇聚,他觉得自己开始发抖,牙也不听使唤地互相磕碰,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直到他将最后一寸剑刃从自己身上拔出,手脚已被完全冻住,还来不及喘息,灼人的热便从他腰后的陶瓶中喷薄而出。
茅草屋脆弱的顶被烈火掀翻,方圆十里瞬间化为一片焦土。
神女沐火,终现于涿鹿之野。
所有参加了那场血腥屠戮的人都记得,那如同烈日般,披着赤金色圣炎的神女腾在半空中降下神谕,
你们全都该死!
地面上的人哀嚎着,被坠落在地表的金色“太阳”追逐着四处躲藏。
一片又一片的树木被烧做灰烬,一条又一条的河流被赤焰蒸干,人没有逃过,兽鸟也没有逃过。
最后剩下的人,挤在被巨焰蒸发掉的河床上满身泥污,那些污泥很快就会被火烧成一个虚假的“壳”,将他们全都封死在其中。
他们只得瑟缩着,颤抖着,如同在暴风雨中战栗的婴孩,跪在地面,苦苦哀求,
金阳大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