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桃时代 第6章 引子

监考老师在讲台后来回踱步，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整个考场。让我紧张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后面考桌的一个初中同学：考前他就找我说过了，这次数学考试我一定要帮忙，他需要考好了才能拿到他爸单位的委培名额，可以顺利去铁路学校。要在平时的话，我倒也不介意帮助他，但考场上纪律非常严，很可能会被拖累；再说了，投机取巧也不好，于是我很不情愿地拒绝了。我告诉他，万一被老师抓到的话，我自己的成绩也要作废了，我可不敢这麽干。但是他一听我不肯帮他，根本不想听我解释，就气嘟嘟地走了。结果在考场上，他还是不管不顾，不断地骚扰我，真把我给急死了。

老师从课桌的行间往后排走了过去，我后背又被笔戳到了。那是那家伙在找我要选择题的答案。我心怦怦直跳，回头准备告诉他别戳了。监考老师正好到了过道尽头，在往回走，一下就看到我回头了。他手指着我，快步走过来，严厉地喝道：“你在干什麽？！”我又急又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子里，“嗡”地一声，但就是说不出话来。突然，我被惊醒了。原来这又只是个梦。

中考结束以后，我老做这个噩梦，梦见自己在那次中考的数学考试上被监考老师逮住。实际上，我同学考前真和我说过，让我帮帮忙。他说，他一定会谢我。我也的确拒绝了。考试中他也确实骚扰我了，让我又紧张又害怕，真是烦死了。不过，我并没有理他。考完后，他很生气，笑话我简直是块榆木疙瘩，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没有我的帮忙，他后来照样拿到委培名额，去了那个铁路学校。这事儿对他倒没什麽，可我觉得很委屈：坚守自己的做人原则，反而被同学这样讥笑，害得我在初中同学中抬不起头来。我爸宽慰我说，他觉得我这麽做是对的。虽然我爸这麽说了，我还是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被人看扁了，几个月过去了都一直在做同样的噩梦。

那次中考分数出来后不久，我收到了省资源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一个以自然资源开发利用和管理保护为强项的中专学校。起初我对这并不满意：中考前我爸就打听到了，那些税务学校、银行学校还有电力学校什麽的，毕业生去的会是好单位，相当于拿到了金饭碗。但那需要中考分数排名很靠前才行，而我语文考砸了，总成绩被拖了后腿。按照总成绩，我去我们宜春市里的重点一中毫无问题，但离去那些金饭碗的中专还是差了不少。

如果不上中专而去高中的话，再过三年能不能上大学还是未定之数。毕竟，就算去了市一中，考上本科的机率也才十分之一。万一后面高考发挥不好的话，最后说不定还是考个大中专，甚至可能彻底落榜。那样可比现在就去中专，能吃上国家粮、拿到城市户口和未来干部身份的情况要差远了。最后，我提心吊胆了两个礼拜，录取结果一出来，才放了心：总算没有被录到看上去更糟糕的其他中专学校。

我后来转念一想，这个学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是那麽差。这麽想想，我就觉得自己不该一直抱怨了。再说，怎麽着也是去上中专，终于可以摆脱初中三年的紧张压抑生活，再也不用担心又来三年更紧张压抑的高中生活了。一想到这一层，想到未来全新的生活，我开始对那个新学校和从来没去过的新城市有点儿期待了。

我们学校在省城南昌，那是全国知名的英雄城。第一次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我坐的是趟过路车，从别的站始发的，经过宜春。火车到达我们宜春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我爸告诉我，今天运气不错，居然正点到达，他偶尔出差坐的火车老是晚点。这趟火车会在半夜三点钟到达南昌站。我从小生活在农村，长这麽大了，还是第一次离家门那麽远，又是坐以前从来没坐过的火车，何况是要去一个那麽大的城市。这些因素都堆在一起，让我十分兴奋和新奇，就算车上都已经是深夜了，我也毫不困倦。

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掠而过。我想象着，在那无边黑暗中，会有房子、大树、还有村庄和陌生的大小城镇飞逝。我觉得我的心也像这火车一样飞驰，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除了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午夜的车厢内十分安静。乘客们大多已经或坐或躺，都进入了梦乡。我爸也早早靠着硬座的靠背睡着了，我却精神得很。看着外面的黑暗或是星星点点，我的思绪开始飘到了那个未曾蒙面的学校和城市。我想得最多的是，这个资校的三年生活，我要怎麽度过。我想，我应该继续保持学业的良好成绩，争取能有机会上个大学。最好呢，再来场完美的爱情。毕竟，哪个少男少女不憧憬这样一个未来呢？

按照时刻表的话，这趟旅程该是五个小时。但是我感觉好像因为在想心事，时间在不经意间就“唰”地一下溜走了。凌晨的南昌火车站同样静谧，站台上的的验票员打着哈欠，而出站口基本上空空荡荡的。我对这个城市倾慕已久，但是从来没来过。作为省会，它在我们的乡土教材中经常被提到。在全国的历史课本中也同样不陌生，因为它就是解放军的诞生地，后来的新中国革命力量的起点，被命名为英雄的城市。我对能在这里上学十分向往，彷佛自己也能沾点英雄们的光似的，让人觉得额外有了些力量。

我爸和我两个人在车站的出站口等了快仨小时，一直等到学校的迎新校车来接我们到学校。迎新的老师们在五点半到达出站口，打出一个大牌子，“欢迎新同学报到！”另一个大牌子“江西资源学校”，然后有个老师就带着我们在这牌子下聚拢，把我们这些学生和家长们往一个大客车上领。这个客车侧身上印着大大的“江西资源学校”的字样，车头的驾驶位有块红色大牌子“欢迎新同学！”。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校车带来的热烈气氛，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生活更加期待了。

校车缓缓离开火车站，吱吱哑哑地往前行驶，开上一个高架转盘，转了个弯，接着开了一段长长的直路。车上都是陌生的像我们一样的新生和家长，大人们好像对外面的景色都没什麽兴趣。而我们新生们，都扒着窗户，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我猜，他们应该都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南昌。清晨的南昌似乎还在沉睡，高高低低的楼房从身边慢慢后退，那些街道上，人也少，车也少。偶尔能看到远处的小巷里，有一两个支起的早餐棚，蒸笼正热气腾腾，不过并没有太多顾客。

我们的校车沿着直路往前开时，突然，右边的视野一片开阔，原来我们正路过一片广场。离我们近的，是一个高大的雕塑。这个雕塑在课本上出现过，上面的那支枪和旗帜远远地就看得很清楚。这里就是八一广场了。远处广场的开阔和近处雕塑的高大形成强烈对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有机会一定要亲自来这里，去看看那个着名的纪念碑。

又过了十多分钟，车开上了一座又低又矮的长桥。桥下的江面很宽，中间有一个稍微高出水面的长长的沙洲，上下游的视野显得一望无际。这应该就是赣江了，我们江西的母亲河。桥面和下了桥的路面一样，都是坑坑洼洼。校车的颠簸，让我觉得，恍惚间好像是坐上了宜春到乡下老家的公共汽车。过了江后，车朝右拐了个弯，沿着和赣江平行的方向开，周围的房子都是低低的两层三层，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赣江南边市区的那么多高楼。难道这就是录取通知书上说的江北街？！我感到有点儿失望，不是说南昌是个大城市吗？怎麽还是来到了农村了？低头思考中，车停住了。一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校门，上面的横梁上四个大字“江西资校”，两边挂的招牌上分别写着“江西资源学校”和“江西资源技工学校”。视野正中不远处，是一栋非常雄伟的大楼，显得气势逼人。

多年以后，我总会回想起那个清晨的经历。我记得，对广场，我保持了极大的好奇心，强烈希望能实地看看，甚至是摸一摸那个着名的纪念碑。对赣江，我也满怀着敬畏之心。而对江北的一片荒凉，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失望。而母校的校门和那个视野中的大楼，却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很多次很多次做梦，都梦见那个大楼，那个我新的梦开始的地方。而伴随那个梦的，正如所有年轻人都会体验到的，有温馨，有甜蜜，也有苦涩；有爱，有痛，也有成长。那个梦，叫做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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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