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离最繁华的闹市不远,向西有一间门面不大的小店。
店名叫做‘卿颜’,东家是两名三十多岁的女子,这是一间坤店,只卖女人的东西,据说店里头所有的玩意儿都出自其中一位的手。
“颜娘,瞧我又做了什么。”苏长卿从后院兴冲冲地跑到了店堂里,旁若无人地直直走到她媳妇面前,毫无顾忌拉过她的手,笑着将新制成的小玩意放到掌心。
“喜欢吗?”讨好中带着期盼的急切询问,听着让人觉得这声,这神态与这人的年纪颇有些不副。
颜娘却没答话,只拿着那小东西走向柜台。
“唉,那是送你的,你属猪,我特意用珍珠给你串的,这可是真正的珍猪,我花了大功夫才弄成的,不是卖的。”苏长卿急忙大叫。
“胡乱叫什么。”颜娘打断她,随后给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嗔了句:“没看到店里还有客人。”
“有客?”显然这人这才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存在,苏长卿悻悻地抓了抓头,又忍不住走到颜娘身边叮嘱:“颜娘,你想卖啥都成,这可千万不能卖呀。” 说完,冲着颜娘嘿嘿一笑,等她点了头,才转了身,目中无人地走回了内院。
“失礼了。”等她走后,颜娘福了福,向店里的两位客人赔礼。
收了钱,结完帐,店堂里又只剩下了颜娘一人。
这个时候,她才重新把那只珍珠串成的小猪托到了手中,每年只要到了她的生辰,就一定会收到一只手工的小猪仔,十多年从无变化,而这个人也从不会挑什么有情趣的时候送,总是一做成,就急急的交到她手里。
一粒粒摸着那细小的珍珠,从最初只精于做木工活到现在无论什么料子,总能摆弄出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人的天分让人吃惊,偏偏在某些事上还是那么的木。
一晃都那么多年了呢。
颜娘是从小听着两个女人相爱的故事长大的。
娘亲总是反反复复毫无顾忌地在她耳边说着同一个故事,有两个女孩彼此喜欢,可后来却迫于无奈各自嫁人,天各一方。
颜娘其实是有些烦的,她不明白娘嘴里的山盟海誓,也无法体会两情相许却无法相守的绝望,她只觉得娘亲说来说去,就只会那么一个故事,她都能背了,可娘还是不停地说。
再后来,娘亲带着她离开了从小生长的那个院子,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只有娘没有爹了,虽然在她记忆中也没有多少关于她爹的印象,她和娘亲不过是他后院众多侍妾众多庶子女中的一员,但多少还是有种缺了什么的感觉。
记不清宁姨是什么时候成为了她家的一员,只记得从有了她之后,娘亲不再给她讲那个故事,也不再成天抱着自己,她有所心思都转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颜娘倒也不是那么在乎,有时候她觉得这样挺好,她宁可清清静静地自己玩,也不想听她娘讲那些一点不好玩的故事。
再长大,颜娘懂事了,她终于明白了那故事中的人是真实的,一个是她的娘一个是宁姨,而如今,她们破镜重圆,前缘再续,功得圆满。
真的是圆满了吗?
似乎不是,宁姨比她的娘亲还让人头痛。
也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不停地念叨,念叨那个她生下却没有关心过的女儿。
她总说,那个孩子如何如何的乖巧,如何如何的听话懂事,又总是悔恨着自己没有多看她几眼,没多抱她几回,没给她很多很多。
苏长卿那个女孩的名字,对于颜娘而言,她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她耳朵里的次数,比谁都高,没有见过她的面,却知道她的点点滴滴,虽然并不完整,说来说去似乎就那么几件事,可颜娘还是在脑子里刻画出了那么一个人,一个被自己亲生母亲疏忽的可怜女孩。
后来,颜娘终于见到了苏长卿,大抵是因为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仅仅限于宁姨口中所描述的,所以,当看到真人时与想象中的实在是差得太远。
永远都记得那扇老旧的木头被打开后,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比寻常女子要长得高挑,脸缺少了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圆润,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深色袍子,不太合身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这几样合在一起,让人一眼看去就有种消瘦单薄的感觉。
这个人一眼就认出了宁姨,却称呼她为夫人,不惊不喜不怒不悲,仿佛站在她眼前的不是离开她多年的生母,只是一位陌生的来客。
进了院子,来到了屋里,房内很简陋,桌上供着一个牌位,上头写着:苏沐。
颜娘猜供着的那位应该是苏长卿的爹,宁姨抛弃的那个男人,会是怎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和自己的爹一样。
宁姨也没有想到曾经有丈夫已经去世,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就像她同娘一起了许多年才记起自己有一个女儿,又隔了许多年突然吵着非要想要相认。
苏长卿点了三支香递给了宁姨,等她拜祭完后说:“爹只想知道为什么。”
宁姨哭了,抽泣着把那个娘亲说了无数遍的故事重新又讲了一回,从头到尾苏长卿没有插一句话,那怕是最后宁姨语不成句地请求她原谅,她仍旧是一脸木然,“夫人说完了,那就请回吧。”没有再说什么,她平静地下了逐客令。
这一句没给宁姨丝毫的情面,激得她几乎晕死过去,颜娘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个绷着脸的人,她抓到了极短暂的一瞬,果然还是恨的,在房里那两人相依相扶时,这人眼里满是愤怒与嘲讽。
回到了客栈,那两人闹成了一团,一个破口大骂苏长卿不孝,一个非说是自己的错,颜娘懒得理会,这两人除了对方不会顾及第三个人的感受。
那一晚,颜娘睡得很不踏实,梦里总是有那么一个削瘦的身影,有那么一张平平无奇却让她难以忘记的脸。
后来,宁姨用了许多法子去补救,给她做点心,给她送三餐,给她买鞋,可是这个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门都不开,避而不见。
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木头人,那时候,颜娘是这么想苏长卿的。
可后来,随着那段往事从他人口中一点一点的被完整,那个几乎能够被她倒背如流的故事被揭开,真相的背后竟然隐藏了那样深的伤害。
想到大门打开那一瞬那个瘦如竹杆的人,想到那个眼里带着愤怒的人,想到那个被娘亲大骂不孝的人,颜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不是小孩子了,这世间的处理道理还是懂的,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必须要遵守的道德,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只为了自己还伤害到了他人,那叫自私,这些话曾是娘教她的,可是现在,她有些混乱了,难道,为了山盟海誓的爱情,就能够抛开一切甚至是亲骨肉吗?不,不对的,如果真是那样,宁姨如今也不会成天哭着说她错了。
想了整整一夜,颜娘无法去评定娘和爹之间的是是非非,也无法评定宁姨和苏长卿的爹谁对谁错,可是,有一点她确能够肯定,在所有的人中,最为无辜,被伤得最深的人只能是苏长卿。
第二天,颜娘起了大早,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苏家门口。
大门仍旧紧闭着,她晓得里面的人还在,也知道就算拍门那个人也不会开,而颜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想要做什么,看着满地的残羹,却再也没有了同情宁姨的心情。
那一天,遇到苏长卿是偶然,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叫那人的名字,然后,那缠绕在颜娘心头好几日的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远远的跟着她,一路上了山,看到了她爹爹安息的地方,看到她在坟前伤心落泪,看到她哽咽地向逝去的人倾诉委曲。
隔得有些远,风将伤心人的话吹得零零落落,可落在颜娘耳中的那只字片言,却使她一阵心酸,她对她的爹爹有着那样深厚的父女情,又如何去原谅宁姨和娘亲的所作所为,胸口像是被堵了一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要离开,脚却被边上的老树跟拌到。
“谁?”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一把。”
每当颜娘回想起,那一时的虚张声势,总忍不住得意庆幸一番。
关了店铺门,拿着那珍珠小猪,颜娘掀开内院的帘子,那个人正坐在院中,和往日无二专心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脚边木屑慢慢积起,阳光洒落在她身上,这全情投入对四周全然不察的样子总让人移不开眼。
没有去吵她,颜娘依靠在门边,指腹摩挲着那一粒粒圆珠子。
“我背你回去吧。”
听到这话时,颜娘以为听错了,她想过自己被发现后,眼前这人可能会全然不理,也可能生气骂上几句,偏偏没想到会这样。
伏上了她的背,闻到了淡淡的汗味,身子和想象中的一样,单薄得能让人感觉到她后脊梁的突起,可是,这么瘦的一个人,却十分有力,至少背着自己走了好久,才开口要歇。
下地后才发现,这个人是真的累了,满头的汗不停的滚落,拿了帕子,好心的递过去,这臭脾气却不接,情愿用那脏乎乎的袖子抹,好意被拒,没忍住抱怨了一句,话出口就后悔了,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样子,仿佛又瞧见了在小饭馆里她闷声不响转身而去的样子,从小荷包里摸出了糖,塞到她嘴里:“不气,不气,”“好了,吃了我的糖,可不准扔下我,一会儿,先回你家里。”带着些许小心思,趁她愣神提出要求。
含着糖傻乎乎地点头,兴许是因为嘴里的糖,那双眼里泛着亮。
这天,颜娘第二次进入了苏家小院,带着几分好奇与欣喜来到了苏长卿的屋子,屋子与自己在老家的小闺房全然不同,老旧的厨柜,一张床,一张桌,椅子也没多出几把,哪里有半点女儿家的味道,桌上散乱放着许多小物件,没等她仔细看,就被催着上药。
脚上的伤似乎不重,红肿了那么一块,可当药酒淋揉搓时,仍会让人感觉到钻心的疼,‘忍着点,’那个人嘴上说得平淡,可手下却轻柔了不少。
这个人,看着木木不解风情,可其实是个心细体贴的人呢。
“我以为,你会扔下我,不管我的。”颜娘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爹说过,恩怨要分明,一马归一马,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在听到那样的回答后,心莫名地松快了起来。
拿着梅花簪子回到家,这一晚,又是久久难睡,颜娘摸着那一朵朵小花,她的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与愉悦。
那时候的她并不晓得,在第二天,那个害她失眠的人会无声无息地远走不见。
发现苏长卿不见了的还是颜娘,她连着好几天去找木头,可那扇门总是紧紧闭着,里头得不到一点回应,跑去饭馆,市集,甚至山上都没有她的人影。
不对劲,最后找来了人,把门撬了。
院子空空如也,供台上的灵牌没了,房里的工具没了,柜里的衣服空了,桌上留了一张去明她去向的纸,出海跑船。
跑了,颜娘心底莫名地气愤了,去跑船,你竟敢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咬牙切齿后,心里又像空了一块,说不出的滋味。
人跑了,宁姨更不安省了,又是哭又是闹,怨天怨地,说自己不好,又说娘亲不是。
颜娘头一回觉得这女人是那么的让人心烦,远远地躲在一旁,看着娘亲好声好气,不厌其烦,任打任骂地去劝去讨好,看了多年的戏码,却在此时格外地不顺。
“娘,你究竟喜欢宁姨什么?”颜娘永远都记得娘亲当时的模样,带着无奈,带着茫然,带着苦笑,最后却用无比坚决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女儿呀,有时候,喜欢一人个是没道理的,喜欢就是喜欢了,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情人是债,你娘我打小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舍不下放不开的,满脑子想的念的都是她,兴许前世我欠了她的,所以这辈子我心甘情愿地去还。”
摸着那人唯一给自己留下的木头簪子,想着娘亲的话,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张固执又带着傻气的脸,颜娘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她是不是也为了还债还到这个世上,替母亲还欠下苏长卿的那份债。
那一夜,她生平头一次做了春梦,梦里,有那么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吻了她的唇,明明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可她就是知道她是谁。
苏长卿,那个傻傻的木匠,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的名字刻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
滩口始终没有传来苏长卿回家的消息,颜娘相信她早晚是要回来的,因为她爹的坟在那里,可是,颜娘又有些担心,怕她在外头遇了意外,更怕她回来时已嫁人生子。
我只等到十八岁,颜娘恨恨地对自己说。
转眼两年,颜娘总算是等到了耳根子清静的日子,她娘突然决定把宁姨带出去游山玩水,临走时她那无良的娘说:“颜娘,你也大了,娘也放心了,你是个懂事的,要是看上什么人,就自己做主。”
好嘛,她也没指望这位会有好话,心里又有些发酸,其实,她是有些羡慕宁姨的,无论她怎么作怎么闹,身边有这么一个不离不弃,眼里就她一个的情人。
苏长卿你等着。
两个大人走后,颜娘就做了决定,搬去了滩口。
去打听,仍没有这木头的下落,倒是结交了个新朋友,花丫,从她那里知道了更多关于那木头的点点滴滴,脑海里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深刻。
“你总打听长卿,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花丫是个敏感的。
“是呀,”颜娘也没打算要隐瞒什么。
嘶~花丫倒抽了口气:“你才见过她几回,连她的下落都不知道~竟然……那个大木头,唉,你好自为之。”
颜娘也觉得自己是着魔了,怎么就莫名其妙对这么个人,舍不得放不下的,真正是上辈子欠她的。
这一等,又是大半年,守株待兔,等的还是一只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出现的大呆兔,真憋屈。
“颜娘,猜猜谁回来了。”
“长卿?”
“嗯。”
“她……一个人回来的?”
“就一个人,还是那么木头,我没同她说你的事,你手上有她家钥匙,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急急忙忙去了苏长小院,木门仍旧紧闭着,可里头带着光,颜如娘站在门前,突然有些怯了,多少次失望而归,如今等到了,反而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去与她相见了。
万一她认不出自己怎么办,万一她又吓跑了怎么办。
一跺脚,苏长卿,你真是个冤家。
“什么,你竟然用这么个法子?”
“怎么了?”
“她苏长卿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那是千年的神木,万年的奇葩,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给她做饭给她补衣服,你就指望着她突然开窍?笨呀,她呀,肯定还在那里想,是不是哪儿来的仙女呢,你不信?不信,你试着看。”
……
不得不说,花丫是最了解那呆人的,事实与她所想,分毫不差。
颜娘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如花丫说的那样,笨了,“我该怎么同她说?”
“她就是个不打不开窍的,不点不明白的,对付她这种人先下手为强,一拿一个准,你再这么扭捏,当心让人捷足先登。”
颜娘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一把。”
“颜娘?”隔了三年,又听到了那个人叫自己的名字,怔怔地看着她,与过去好多次的偷偷注视不同,这一回是光明正大地仔细打量,个子比过去高了些,人还是那么的瘦,却不会再让人有风一吹就跑的感觉,可是,还是那么的傻,这么的让她喜欢。
苏长卿,你跑不掉了。
全文加番外正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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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