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午休,苏长卿独自坐到了作坊后院的树荫下,矮矮的青砖花栏正好可以当成凳子,她从怀里掏出了快雕完的小物件,手里拿着刻刀,一下一下地刻画着,到了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尾端圆薄片挖成镂空,再用刀子背面慢慢地搓,屏气凝神,手毫不抖,一点点地修整,最后细细长长打着圈的小尾巴在圆润的屁股上出现。
苏长卿吹了吹,木悄落地后,一只憨态可拘,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猪呈于眼前,拇指搓了搓,让身子更加的滑溜,再凑眼一看,那微眯着眼儿的坏样竟与颜娘有着**分的相似。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咧嘴笑开了。
“长卿,把它给我瞧瞧。”远远看了有一会儿的老师傅晓得她做成了,才走过来。
苏长卿也不藏私,伸手凝递了过去,老师傅把这只有拇指大小的精致小物件托在了手中,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赞叹道:“你这丫头的手可真巧,竟能够雕出这么个好玩意儿,心思也足,传神的很。”
面上不显,心里头却得意非常,苏长卿自颜娘提了那要求后,就开始琢磨,想了半宿脑子里材有了具体的式样,半夜起床点了灯开始做,要不是后来有些犯困,生怕不小心下错了刀,她昨儿夜里就能把它做成了。
老师傅又把玩了一会儿,才有些不舍地把东西还给了苏长卿,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了句:“我说长卿,你现在多大了?”
“18了。”苏长卿答得顺口。
“都18了,可不小了。”老师傅感叹了一句,又问道:“没想过要成家吗?”
苏长卿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时愣住了,她晓得自己不小了,寻家人家姑娘到了十六就嫁人,十八都生娃娃了,也不是没想过要嫁人成家,可是,她不止双亲不在,还个能帮她操办的亲戚都没有,成日忙着赚钱养活自个儿,哪还有别的精力去找男人。
老师傅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斟酌一番说道:“长卿,我有一个内侄,今年二十了,是个读书人,长得也不差,眼下他老娘正想为他娶个媳妇,你有没有兴趣相看相看?”
苏长卿眨了眨眼儿,指尖在小猪耳朵上划了个来回,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师傅是想给她做大媒,想了想刚才听到的话,又有些狐疑:“我岁数都这么大了,又只会做些木匠活,人家能看得上吗?”
老师傅笑了:“我也不瞒你,我那侄子家有些清贫,家里挣的钱都供他读书赶考了,去年他考上了秀才,眼下正要备考等来年春闱,不过,他娘身子不太好,急着想要抱孙,才四处托人打听,你只管放心,这事既然我和你提了,总能作得主,再说了,我那侄儿是个有出息的,眼下跟他虽说要过些苦日子,可是,等以后他考上当了官,就不同了。”
苏长卿盯着掌心里的小猪仔,脑子却空白了一片。
下了工,同往常一样苏长卿接了颜娘,因为是寿星女,她今儿穿得特别的漂亮。
“里头脏,你这新衣服弄脏了就不好了,你站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还有这个是给你的,拿着。”到了菜市前,苏长卿把小锦盒子往颜娘手里一塞,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飞快地走了进去。
颜娘抿着唇,歪着头笑看着那呆子消失在人群里,再慢慢打开盒盖子,眼睛一亮,盒子里用绸子垫着,上头卧着一只木制的小猪仔,小心地把它拿了出来,隐隐还有闻到丝丝檀香味,抬头向那人离去的地方望去,这木头手艺可真好。
苏长卿迅速地买好了菜,一路往回走,脚下步子有些快,她心里有些虚,总觉得大宝在后头盯着看。
出了菜市,两人汇合,苏长卿见颜娘手中空空,刚要开口,寿星女一把挽住了她的手臂:“别傻站着了,早些回去,还要做寿面呢。”
把话吞了回去,苏长卿悄悄打量颜娘,见她色神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心里头有些空落,难道她没打开看?还是她不喜欢?她并不晓得,自个儿纠结不已的时候,身边这坏心眼的丫头正偷笑。
回到了家,苏长卿把颜娘按到桌边坐下,“你好好等着,我给你做面去,”说完又添了句:“虽然我不怎么会做饭,可下面还是不错的。”
颜娘笑开了,在那傻人刚要跨出门时开口叫道:“长卿,小猪仔做得真好呢,我很喜欢。”
脚下一顿,苏长卿回过头,和颜娘的视线对上,耳朵根子猛地一热,想说啥又忘记了,无措地抓了抓头,“我去下面。”扔了一句跑了。
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隔天,苏长卿做完了自己的活,又跑到了树荫子下,拿着长木条子,开始比划,这回她想要雕的不是小猪仔,而是人像。
脑子里闪过颜娘那圆润的小脸,嘴角忍不住咧开了些许。
“长卿,原来你在这里呀。”
听到了叫声,苏长卿抬头,是老师傅,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年的老妇人。
“阿嫂,这就是我昨儿给你提的长卿。”两人走到跟前,老师傅给后头人介绍。
反应慢了一拍,猛地想起了曾经说过的话,苏长卿忙站了起来,手下无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子。
老妇人向她点了点头,眼儿在她身上转了转。
“这丫头是个老实本份的,也吃得起苦,她的手艺在这儿也是数一数二的,东家很赏识。”老师傅有心,尽挑好话直夸长卿。
那妇人似被这话给打动了,面上渐渐透出了笑,小步走上前,也不见外,拉起了苏长卿的手,才接触,动作一顿,她低下头,看了看那双手,“是个勤奋的好孩子。”说完又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苏长卿不知为啥突然有些不自在,整个人僵着,连口都张不开。
问了些话,闲说了几句,妇人和老师傅离开了。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重又坐下,苏长卿有些乱,这事有些突然,到现在她还有些回不过味,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很傻的错事,偏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垂下头,她看着手里那块才刻了几刀的木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过了许久,老师傅又回来了,脸上带着那么一抹歉然,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长卿,你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我那侄子没福气。”
苏长卿脸上没太多变化,心里头却松了口气,忙咧嘴笑了笑,示意无事。
老师傅叹了口气,目光划过长卿的手,“长卿,咱们是靠手吃饭的,但到底你是个女儿家,不比我们这些男人粗糙,我听人说过,每日用洗米水泡泡手,会让手光洁些,你回去试试。”说完满是惋惜又摇了摇头走了,隐约还能听到他的低喃:“做这行哪有手不粗的,这才是正经过日子的手。”
苏长卿目光闪了闪,她低头,摊开了手,正反看了看,做木匠活的人留不得指甲,秃秃的指尖确实难看得紧,掌心有一道贯穿整个纹路的肉疤,那是小时候,她头一回偷着刻木头时留下的,除去这个,大大小小还有许多伤后留下的记录,手握成了拳,指与指之间的硬茧互相摩擦着,先前的好心情再也找不回来了。
颜娘沐休,重新又做了一桌子好菜,等苏长卿回来后,没想到出门好好的,回来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了?今儿在工坊里不顺心?”
苏长卿抬头,眼儿往颜娘小手上扫了扫,她的手看上去肉肉的软软的也白净,心又沉下去了些,“颜娘,家里还有洗米水吗?”
“你要这做啥。”颜娘看出她不对劲,伸手去拉她。
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苏长卿闪开了碰触。
一双眉皱了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声音抬高了。
犹豫了一下,苏长卿伸出手,摊开,凑到她跟前:“是不是很丑,很难看?”
瞬间明白了她不开心的根源,颜娘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感觉到了抗拒,却不让她逃开:“哪儿丑了,我觉得挺好,再说了,能做出那么些好东西的手,怎么会难看?”
苏长卿抿着唇,她晓得那是假话,可心里却好受了许多。
颜娘抬头,见她仍是郁郁不信的样子,齿轻轻咬了咬唇,下了决心,低头,往那粉色的肉疤上亲去。
夜里,苏长卿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摊开手,凑到鼻尖下闻了闻,有些犹豫,她又凑近了些,舌头尖往外探了点,刚要触到又缩了回去,记忆中的温软感觉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缠在她心口上,又像是一根羽毛时不时的撩得人痒痒。
翻了个身,不知怎地想起了大娘子和掌事。
那一回是在温泉庄子,她夜起睡不着想溜去泡个澡,结果,有人先了一步,没敢出声,好奇之下她躲在了边上偷偷望去。
月很圆,淡淡的光散落在池子上,透着隐隐的雾气。
泡在池子里有两人,其中一人背对着她,长发披在后头挡住了整个背,玉臂被另一人轻轻托起,那个平日里总没正经的人,此刻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虔诚,从掌心慢慢地向上亲吻。
没敢再看下去,苏长卿跑了,回到房,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得飞快,身上说不出的燥热,其实,大娘子和掌事之间有私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女人和女人相互喜欢,虽然不多见,却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前朝皇室还出了那么一对儿呢,有了她们做前鉴,那为了女人,舍家弃女的人,说出真相后,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翻了个身,有些东西在脑子里越发的清晰了起来,想着白天的那一下,曾经有过的奇怪骚动又冒了出来,掌事说过的话也跟着响起,‘长卿,你就是个呆货,我敢说将来你绝对嫁不成男人,能给你热炕头过一辈子的一定是个女人。’
过一辈子,和颜娘?舔了舔干燥的唇,心跳得有些重,人漂亮手也巧做饭也好吃,似乎挺好的。
可是,心思转了转,又有些不确定,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颜娘她会肯吗……亲一口不算什么吧,后来她也没说什么不是……可要是没什么,那为什么非要亲呢?……难道,她只是同情……可是,同情也不会亲呀,花丫就不会……
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被自己绕得晕头转向的人猛地坐起了身,苏长卿披了件外衣,推开门,隔间灯早就熄了,她站在紧闭着的窗前,手指在沿上来回扣弄,这举动有点傻,她也不晓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就想这么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身子凉下来。
这一折腾,第二天,苏长卿就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那纠结了一晚上的问题,让她不敢去见人,关紧了门,缩在被子里当乌龟。
“长卿,我上工去了,饭菜都热着,等我回来。洗米水也留了,在小盆里呢。”
听到这话,头蒙进了被子,若是苏长卿此时打开窗,一定能看到喊话人脸上带着的那浓浓笑意。
直到院门响了一下,被子才透出了一条缝,苏长卿侧着耳朵听了听,直到确认颜娘真的走了,才坐了起来。
推开窗,朝外头探了探,院子静静无人,明明怕看到她,可真不在了心里又有些不痛快。
走进了颜娘的房里,被子叠得整齐,地也扫得干净,东西都好好的放着,有些陌生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感觉,慢慢走到床边,缓缓坐下,双手撑着床沿,眼儿瞄到了放在枕头边上的百宝箱,心念一动,像做贼般地往门外看了眼儿,伸手把它取了过来,这百宝盒子是她亲手做的,往箱底一摸,机关开起,卡,盒子应声打开。
入眼,摆放到第一层的是那只木雕小猪仔儿,苏长卿心头一热,把它棒到了手里,食指在小猪背上轻轻来回,弄了好一会儿才又放下,接着把顶上的小格拿开,下面是由木档子分开的大格子,一支木簪子摆放在里头,抽了出来定睛一看,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它,当年为了雕这九朵梅花可是花了大心力,后来却因为那个不想见到的人,错手报废,没想到她竟然没扔还收着呢,这细想就忆起了当时,颜娘拿在手里,生怕自己不肯给她的样子,心又向上扬了几分,再看边上,四五张对折的白纸齐齐排放,抿了抿嘴,指尖在顶上拔了拔,隐约能看到上面有字,有些好奇想晓得上面写着什么,又觉得这么做不好,可又有些忍不住。
‘傻瓜,偷他一点是偷,偷他全部也是偷,既然下了手,不管你拿多少那都是贼。’掌事的话一闪而过。
接着是大娘子跟着的后话:‘她虽然浑,不过,这句有理。’
苏长卿有了些底气,胡乱抽了一张,打开一看,愣了,忙又将剩下的全都看了,两耳嗡嗡直响,这,这不是她写给那个神秘人的嘛,再往下找,果然送出手的那些小物件都在呢。
颜娘就是田螺姑娘?某人被眼前的发现给镇住了。
手上的东西,无一不证明着这样的事实,可是,苏长卿却有些转不过筋来,满脑子都是颜娘为什么要这么做,以至于真人站到了屋门口,都没有发现。
颜娘很生气,好心想要给长卿买些护手的膏药,却听到那以一段话‘这女人呀,什么时候开始动心思注意打理自己了,那就是动了春心了。’现在才开窍,这春心准不是为自己动的,这死木头,竟一转眼儿就起了别的心思,眼儿一眯,苏长卿你好大的胆子。
进了院子还带着喘,先冲进了长卿的房,人不在,转了身再找,才发现这人在自己房里,抬眼再看,她手上还拿着她自己收藏着的宝贝,颜娘抚额虽然这些东西,早晚是要让这人看的,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呢。
闭了闭眼,耳边似乎又听到了花丫说的话‘她就是个不打不开窍的,不点不明白的,对付她这种人先下手为强,一拿一个准,你再这么扭捏,当心让人捷足先登’一咬牙,这样也好,“长卿”她走到那木头跟前。
苏长卿回过了神,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眼这人,她想东西直,还没有功夫去想为这人突然回来了,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嘴比脑子快,她问。
“为什么?”颜娘重复了她那句话,语气可不怎么好,隐隐有些咬牙的味道,都到这份上了,这傻子还在问为什么,眼儿微微一眯。
直觉地感应到了危机,苏长卿人本能地向后躲了躲,似乎又有些不甘,重又向前挺了挺。
颜娘被她那样子若得不知该喜还是该怒,索性放开了,人向前一倾脸对着脸,拉起那只亲吻过的手,贴到了唇边,在同一个地方又给了她一下,见她仍是瞪着眼儿发傻,贝齿咬了咬唇,一不作二不休,这一回索性直接对上了嘴。
苏长卿懵了,脑子空白一片,仿佛有无数星星在眼前闪着,温软而又潮湿的感觉包裹着唇,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似乎碰到了什么,但再想仔细分辩时,另一人已经退开了。
各自喘着气,“你还想不明白?”
到了这一步,苏长卿要再不明白那就真是块榆木疙瘩了,她瞪着眼看着颜娘,脑子却又闪过了掌事的话‘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长卿你可记住了,哪天要遇上这么个克星,一定要死死抓住,别怕被她管着,缠她一辈子,到最后还指不定谁克了谁呢。’
抿了抿唇,舌尖偷偷地在里头舔了舔,她似乎是找到那个人了。
“苏长卿你听好了,我喜欢你,想和你过一辈子。”颜娘的双眼又眯了起来,两只手环上了呆子的颈,再次贴近了她:“长卿,我娘让人给我带了口信。”
“她说,我过完生日也不小了,她给我相中了一个后生,叫我回去定亲。”
眼儿瞪了起来,怒!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那两人。”
沉默
“我知道你恨你娘,更恨我娘。”
依旧沉默
“想报复我娘不?”
耳朵动了动
“我娘拐走了你娘,那么你就拐走我娘的女儿。”
(正文完)
后记
某不正经的掌事:卿卿,长卿来信了,说她拐了个媳妇
大娘子翻了个白眼:是她被人拐了吧
好了,颜卿正式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