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靠在窗边,托着脑袋出神。
窗户干净透明,蓝天白云又是如此清澈,她的心情却分外复杂难堪,无法判断此刻经济和精神到底哪一方面的压迫更大一些。
高铁驶得飞快,用每小时三百五十千米的速度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更为清晰的未知。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脾气和勇气,在昨晚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木已便知道了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十七年来,木已第一次如此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标。
她要学美术,要考好大学,要成为优秀的设计师。
木已知道,这有点痴人说梦。
她没有什么美术基础,只在小学放假的时候被妈妈领着去上过几节画室免费的体验课。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爸打来的那点钱还不够咱们娘俩好好活着的,你还想,跑去画画?”
这是木已无数次尝试与妈妈沟通后,无数次得到的结果。
木已也知道自己家里的条件。
只是,她不甘心。
哪怕知道她甚至没有不甘心的资本。
就当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吧。
途中的山山水水都是那样新奇,阳光坦荡地打在脸上,给予木已不少安慰。
木已不在乎妈妈生气崩溃的怒骂,不在乎爸爸电话里无可奈何的叹息,不在乎班主任不可置信的带有指责性的劝解。
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就是蠢,就是叛逆,就是不听话和不孝顺。
就是要硬着头皮去走自己的路。
不过,木已知道会有人理解她,即使那个人明明什么都不清楚。
果然,震动的手机发来了一条消息。
“木已,加油!”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语文阅读理解里出现了“杞人忧天”这个词,当时班上的大家都不认识那个字,便故意读成木已忧天。
小时候不以为然,长大后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她的人生写照。
木已每天都在忧心忡忡中度过。
为残酷的考试成绩,为爸爸妈妈的关系,为讨厌又重要的钱。
直到卢成舟的出现。
这个男孩的身上像是有永远也花不完的力气。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初中。
木已代表学校参加区里的美术比赛,比赛地点便是卢成舟的实验中学。
那是一个雨天,阴蒙蒙的空气里却弥漫着木已灿烂的希望。
木已想,如果这次比赛拿奖了,妈妈可能就会同意让她去学美术吧。
可惜时运不作美,湿滑的地面让她无力站稳,瞬间顺带着拉了正好迎面走来的男同学和她一起栽倒在地上。
男生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水渍,气愤中却不忘扶她这个罪魁祸首一把。
木已愧疚不已,点着脑袋连连道歉。
只是比赛的时间快到了,也来不及处理身上的脏水,她便赶紧拿起地上的书包就往指定地点奔去。
还好昨天就来踩过点了,不然这会儿肯定找不到。
就是希望刚才那个人不要误会自己是逃跑就好。
等木已缓缓捋顺呼吸,坐在自己的比赛位置上,打开书包后,心底霎时一凉。
这不是她的书包。
看来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和那个同学拿错了。
两个人的包都是黑色的,怪自己当时来不及想那么多,随手拿起一个就跑了。
这下可糟糕了。
木已好不容易才缠着妈妈给了她十块钱,买了一盒新的彩色铅笔,就为了今天的比赛能够有用得上的工具。
眼看着旁边的选手都已经开始打草稿作画了,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于是,木已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然后便在这个陌生的书包里翻找。
包里无非就是一些寻常的作业本和习题册,不过封面上的姓名字迹倒是很端正。
最后,木已找出了五只中性笔。
三只黑色、一只蓝色、一只红色。
没办法,只能先借用这些了。
两个小时过去,比赛时间截止。
木已磨蹭到了最后一秒,等所有选手都差不多离开后,才踌躇不已地将作品交给评委老师,心中不安地打量着他们的表情。
果不其然,在看到木已的画后,他们纷纷抬起头看向她。
木已有些尴尬,下意识低头躲避了他们的眼神,紧接着拎起包就往外走。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逃跑。
走出校门的路上,木已便遇到了刚才被她撞到的男生。
书包的主人,卢成舟。
“对不起,还你书包。”
木已沮丧地把怀里的包递给他,本来正愁该怎么找到人,幸而对方好像一直等在这里。
然而他并没有马上接过去,反而忽然弯下腰,凑近了盯着木已。
“你不会是要哭了吧?”男生变声期的声音,有种介于大人和小孩之间的怪样的成熟。
很明显吗?木已盯着他看,企图从他干净的瞳孔中窥探出自己的样子。
“没事,一场比赛而已,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他猛然直起身,接过木已手里的包,又把他单肩挎着的书包还给了木已。
“没有下次了。”木已轻声说道,避免音量一大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怎么会,我看你画得挺好的呀?”
“你怎么知道?”
“我爬窗户上看来着,”他落落大方地讲着,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也不懂画画,感觉大家都画得差不多嘛,一排看下去,也就你的最特别。”
“我不是说这个。”虽然,他的话真的有安慰到木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参加美术比赛?”
“你包里有盒彩色笔啊。今天周六,来的都是参加市里比赛的,我就来这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在这。”他抬了抬下巴,像是对自己聪明的逻辑分析感到得意。
“好吧。”木已背上书包,就要离开。
“木已。“他喊住了木已。
木已转身,看着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被自己拖下水的倒霉蛋,身上还跟自己一样脏兮兮的。
“加油!”他夸张地做了个打气的手势。
木已忍俊不禁:“谢谢你,卢成舟。”
他们愉快地分别,默契地没有询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很明显,他们都翻了对方的书包,从里面找到蛛丝马迹并不是什么难题。
一周后,比赛结果出来了,三等奖。
用妈妈的话来说,参赛者都有份,也就算是个安慰奖。
自这以后,木已就只能努力学习。
只有考得好,才有话语权。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
木已的父母异地而居多年,爸爸在外地打工,妈妈有很严重的躁郁症,需要靠吃药来维持正常的生活。
这也是木已时常抬不起头的原因。
她不是因为妈妈的病而自卑,而是因为自己不能像个正常女儿那样撒娇而难过。
她过早地承认了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中考后,她如父母所愿进入了省重点高中仁安中学。
虽然是踩着分数线进的,但爸爸妈妈都很高兴,木已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展露真心笑颜的他们了。
出录取通知的那天凌晨,妈妈捧着木已的脸,亲了又亲,似乎好成绩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良药。
当时木已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谈判的资本了。
可是当她说出自己想要考美术的时候,爸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妈妈很果断地说:“不行,你想都别想。”
木已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
的确,这条路需要投入大量的钱,甚至到头来仍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
所谓一场空,就是既浪费了钱,又没能考个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