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山青,不用送了,回去罢!”
城门外的小道上,叶一一身寻常布衣,身背大剑,对顾山青说道。在褪下了往日的锦衣官服的同时,她仿佛也一并褪下了曾经威严的气势,再配上一支温润的木簪,整个人都显得随意柔软了许多。
顾山青道:“您随时回来,我立刻把这暂代的司台的位置还给您。”
叶一轻轻一笑,摇头道:“这段时间镇异司出了这么多乱子,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自小就在师父门下刻苦修行,一心为了日后承担这个司台之责而努力,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别的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我或许也终于可以去外面到处看看,去探寻一番,想一想到底什么才是我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山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然以对。
叶一又道:“不过,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随时用我留下的飞剑传书联系,我立刻就会赶回来。”
顾山青点点头,道:“好。多谢司台。”想了想,又道,“如果我得知了什么有助丰年魂魄恢复的法子,我也会立刻告诉您。”
叶一笑道:“一言为定。”
他们在前方话别,不远处顾山青的身后却还站了两个人。
或者说,一只圆滚滚的胖猫妖,和一个高大粗壮的石怪。
那猫妖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似乎在为什么事而郁闷,而那本应笨拙愚钝,世事不知的石怪却在口齿流利地不停安慰他:“好啦……别不高兴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嘛,等以后顾大人教了我化形之术,我马上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照样能变成鸟带你到处飞!”
那猫妖瓮声瓮气地道:“谁担心这个了!我就是……”
石怪道:“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猫妖想了半天,也吭哧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一跺脚道,“就是反正肯定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你自己的身子,现在套了个石头怪的,能一样吗!”
石怪心有戚戚焉:“这倒是。不过,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虽然笨重了一点,但是有手有脚,能拿东西能吃饭,已经很好了!况且,当时的那种情况,如果你是我,你肯定也会那么干的!”
昆山之战已是十数日之前的事。
那日的混战在守城军到达不久之后便很快结束了。顾山青重启降魔之阵,尚未来得及出来的魔被重镇山底,而余下那些已经跑出来的则被大鹏王,以及列队严谨的守城军以极高的效率消灭殆尽 ,没有一只得以从昆山跑出去。
——当然,这都是顾山青之后才听说的了。
当时他为重启阵法而力竭昏倒,是叶一把他带回了王都。张文典和白鸿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所踪,至今不见踪影。
而除他们不见了之外,人皇殿的仲武将军也在战场上不幸壮烈牺牲。
被叶一带回王都之后,顾山青躺在床上昏迷了五天五夜。他原本以为,经此一战,他必定经脉尽废,却不想,再醒过来,他体内的灵力倒似更为浑厚了,甚至连小黑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扩大了许多,也不知是叶一这几日不停歇地给他灌进去的天灵地宝起了效果,还是在生死一线之际被逼到了极限,他的经脉又不自觉地拓宽了。
叶一告诉他,虽然这次群魔出世没有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昆山里的草木却不知为何尽皆枯死,目之所及一片枯槁,怕是没个几年不能缓过来。
面对叶一洞若观火的目光,顾山青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对她承认比起群魔来,这更可能是他干的——当时为了汲取足够多的灵力,他可能一不小心把整座山都薅秃了。
而在休整到能下床之后,顾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文影。为的不是别的,正是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那两个石怪。石怪,万年精火所炼,有形而无神,正适合寄托魂魄,重塑肉身。
顾山青向她询问时十分赧然,原以为文影会对这两个从小跟从她的侍卫有着诸般不舍,却没想到她十分干脆便答应了,反倒对顾山青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道:“就算长得再怎么像人,它们到底也不是人。能拿它们去救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顾山青道:“那日后你练剑……”
文影摇了摇头:“我跟着叶司台学了这么久,早就不需要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说着,她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而且,本来就只剩一个了,怎么也搭不起弦来了啊!叶姐姐早就跟我说好了,等谢大哥的魂魄凝聚成形,就也让他附身到我的石侍卫上,让他给我当守卫!”
尽管明知那是在开玩笑,但文影仍是开心的笑了。顾山青也不由跟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在不空失踪之后,文影日复一日地跟着叶一练剑,几乎要练成了叶一的影子,与她一般的肃然,一般的凛冽。
此时一笑,她终于又露出了几个月前刚来王都,被不空逗乐时的可爱少女的影子。
顾山青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欣慰。在很久以来,他头一次如此确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得了文影的首肯,他便立刻给鹭飞飞发了信。
从实际而论,鹭飞飞此时其实已经成了他座下的灵兽,只要他稍一招手,无论此时鹭飞飞身处何方,都会立刻被他召来。然而,他并没有那般强硬而行,仍是做了一只传信纸鸢,让它到苍殊初传信——自昆山回来之后,鹭飞飞便一直守在同样受伤了的苍殊身旁。
不多时鹭飞飞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灵体,哪怕是站在顾山青的眼前,仍不时忍不住般地动动胳膊,动动脚。
而当顾山青告诉他他可以重塑□□,变回原样时,鹭飞飞脸上巨大的惊喜,则让顾山青深感他这几日在病床上研究塑形之法所下的功夫全然没有白费。
自醒来以后,顾山青一直都想去见一见苍殊。
他想问问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昏死过去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他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都经历过什么,才长成如今这般强大的模样?他还想问他,为何他们重逢这么久,他却不与他相认?
他们蹉跎了这么多日月,经历过那般生死绝境,若不是他背上的一道小小的伤疤,顾山青直到此时还不能知道,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阿鹰,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旁。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寻苍殊,叶一要离开的消息便传来了。而她,竟然提名他,顾山青,作为下一任镇异司的司台。
顾山青立刻便又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处理就职的流程文书,跟着叶一拜会镇异司司台需要认识的四方郡守、各部官曹、皇亲王戚。
而等他终于稍稍闲下,便到了此时,在王都城外的小道上与叶一拜别。
文影要留在王都坐镇,送她的竟只剩下了顾山青一人。
“好啦,我走啦!”
她又笑着回头向顾山青摆了摆手,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歇。
顾山青对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他不知道她所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但顾山青衷心期盼在脚下的万水千山中,她能寻到一个想要的答案。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顾山青才转身往回走,对仍在叨叨不停的两只说道:“好了,我们走吧,回去了!”
他提早与苍殊约好了,他正在城中等他。
猫九郎抬起头来:“咦?叶司台已经走啦?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注意!”
鹭飞飞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个笨猫!叶司台都走了这么久了你居然都没发现!真是白长了一对猫眼睛了!”
猫九郎道:“啊?你都看见了你还不跟我说!我还想和叶司台最后再打个招呼呢?”、
鹭飞飞奇道:“打招呼?你还想说啥不成……”
听着他们两个努努不休的争执,顾山青不由地微微笑了。有些事变了,但终究有些事没有变。
苍殊与他相约的地方在城中最繁华的街上。
抬头望着酒楼门口“万客来”的大招牌,顾山青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与苍殊重逢之后,从九歌镇回来,同谢丰年、张文典他们也是在这里吃的。
是巧合吗?还是命运晦涩难解的谶言?一个隐秘而不为人所知的轮回?
顾山青跨进大门。
苍殊正坐在二楼临近窗户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旁自斟自饮。
明媚的阳光打在他宛如刀凿斧刻般深邃的侧脸上,让顾山青不由地心中一颤。他的脚步突然踌躇了,一时竟不敢上前,就仿佛眼前的不单单只是一位昔年的旧识,而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然而,苍殊却先察觉了他们的动静,偏过头来,道:“你来了?”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我来了。”
苍殊把猫九郎和鹭飞飞打发去了楼下另一桌,于是这个角落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在半晌的沉默之后,是顾山青先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是我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吗?”
苍殊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怀疑。我记得你的名字,但你的样子和气味都变了许多。”
顾山青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苍殊犹豫了片刻,道:“是你坐在我背上的时候。”
顾山青一愣,道:“我坐在你背上的时候?”
苍殊道:“是。”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道,“旁人坐在我的背上时,为了稳住自己……总要用力地抓住我的羽毛。唯有你一个……只是轻轻地扶住了我,与那时一模一样。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确实是你了。”
顾山青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在九歌镇追捕狐俏娘时他确实让苍殊载着他飞过,可他却想不起来在那之前他什么时候还曾坐在苍殊背上。他疑惑道:“那时……?”
苍殊微微一笑:“你应当不记得了。那时候你为了救我已经昏过去了。你的师父……”他顿了顿,道,“前一个师父,那位老人,从牵丝戒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缠住了丘无忌,让我带你走。于是我用羽毛化出了一个分身。虽然只是分身,但其中也是有我的一缕神识的,那时候,你就这么扶住了我。即便已经没有意识了,你仍然不肯揪住我的羽毛。”
他的眼神是如此温柔,宛如春水。顾山青的喉间莫名地梗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在他的梦境之中,总有群鸟扑翅的簌簌阵响。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苍殊的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那时候的我还不够强大,只拖住了丘无忌不久,也失去了意识。因此也不知道我的化身把你放在了哪里。是我的伯父他们收到了你让我发出的消息,及时赶来,救下了我。只可惜……”
他面露不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顾山青却一下子心中了然。
在顾山青晕过去时那位老人便受伤颇重,想必在后续的搏斗中没能活下来。
苍殊接着道:“后来我伤好之后也在那附近到处找寻过你,可惜一直没有找到。”他低下头,“抱歉。”
顾山青轻轻地咽了咽嗓子。
苍殊说得轻描淡写,但他知道,那过程绝不会那般简单。
他想象着少年时的苍殊焦急而绝望地四处寻找他,最终不得不放弃的样子。
而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
或许仍在昆山中四处徘徊吧!更有可能已经被他的师父所救,正在没心没肺地学习驱灵术,对苍殊仍在找他的事无知无觉,一无所知。
他开口道,声音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哑上许多:“不必道歉,那不是你的错。”他又想起那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既然你那么早就认出我了。”
苍殊又踌躇了。重逢了这么久,顾山青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犹豫。
是因为我吗?他想,是因为我,这个果决而刚毅的男人才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慢慢地道:“我怕……我怕你不记得我了。想慢慢告诉你。”
我怕我们之间变得尴尬。
我怕我们曾经的熟识敌不过此日的生疏。
我怕我错过第一个机会,便无法从头再来。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顾山青却莫名觉得,他听懂了。
“如果没有你,或许我直到此时,都尚且无法变成人。”
他望着顾山青。
他说,对你的爱,让我成人。
顾山青想起之前从鹭飞飞和猫九郎那里旁敲侧击而来的苍殊的过往。
一个人与妖的混血儿,母亲早逝,父亲隐居避世,别的妖在两三岁时便可化身成人,他却直到少年时分都无法做到。严厉的大伯将他赶出王宫,道要让他历经考验和磨练,不学会化形,不许他回来。
若不是顾山青在集市中遇到了他,买下了他,他又会如何呢?
顾山青不敢去想。
一股汹涌的浪潮在顾山青的心中涌动,让他隐隐恐惧,却又有着未名的激动。在这浪潮的激荡之下,他竟不假思索地探出手去,覆在了平平放在桌面的苍殊的手背上。
苍殊似吃了一惊,眼中却有明亮的光一闪而过。
他紧紧地盯着顾山青的脸。
顾山青一字一字地道,似是在对着苍殊立誓,又似在对着自己的心呢喃:“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话说出了口。
然而比起顾山青,倒好似是苍殊更加紧守着这个诺言。
在顾山青接手之后,镇异司的人数达到了历史的最低点。除了他这个司台,只有文影能勉算半个人,可以去九州各地处理处理案子,出一出外勤。
征集天下英雄的帖子发出去了,可人也不是那么好招的。这世间神通了得的异士或许不少,可愿意抛却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活,每日到镇异司点卯的却也并没有那么多。而在能力之外,顾山青更看重应征之人的心性如何,又筛下去一些。
于是,缺人的情况便一直持续着。
顾山青不时飞剑传书,劳烦叶一在东西南北帮忙料理一些棘手的情况,但仍有大量的事等着他去做。反倒是苍殊带着鹭飞飞和猫九郎,他们这三个妖在帮着顾山青东颠西跑。
每当顾山青满怀歉意地问起会不会耽误苍殊按察使的工作,总会被他以“按察使各自为政无人管他”以及“鹭飞飞是供顾山青驱使的灵兽他理应帮忙”为理由搪塞过去。配合着猫九郎和鹭飞飞应声点头时无比真挚的眼神,总会让顾山青在歉意中生出让心灵无比慰贴的温暖。
又过一阵,苍殊从九州东南出行回来,告诉顾山青道他原本要去办的案子已经被人解决了。据说解决那只作乱的水鬼的是一对游方的兄弟。道是兄弟,他们两个长得却一点都不像,据见过他们的人说,那位哥哥使了一手飘逸圆滑的好术法,数十张符咒在他的操纵下如翩翩蝴蝶般在半空上下翻飞。而那位弟弟就更古怪了,明明是个人,稍不注意一眨眼,他的胳膊就变成了长长的藤蔓,缠住那泥鳅精,它就怎么也逃不了了。
听到这个消息,顾山青呆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当天下午,他久违地早早从镇异司散了班,同时给镇异司的所有人放了假,请他们之中所有愿意随他去的人到附近的酒楼吃酒,直喝到酩酊大醉,才被苍殊领回了家。
第二日,因昨夜醉倒的人太多,整个镇异司都静悄悄的。
大门虚掩着,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孩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踢着石子玩。踢到一半,他在镇异司的门口停下了,开始端详起贴在墙上的,已然有些泛黄、翘起一个角的布告。
许是因为刚刚开始读书,他一字一句读得很慢。尚未读完,就察觉有一个人在他身旁立住了,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年岁这么小,便要来应征吗?”
小孩转过头来打量,只见与他并肩立在那布告前的竟是一位单腿的和尚,在另一边原该长着小腿的地方,只有一根用麻绳紧紧缠在腿根处的木柱。
他也回过头来,与那小孩对望——一道狭长的疤痕从他的额头竖切而下,横亘在他的眼睛上,显得有些吓人。但那只眸子仍旧是清明的。
那小孩没有退缩,只不以为意地一偏头,道:“我娘不会同意的。”他顿了顿,又以只属于孩童的直白好奇地道,“你的腿和眼睛怎么了?”
那和尚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我被一只大鸟抓到了山上,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下山回来……”
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小孩撅了撅嘴,又踢着石子跑了。
和尚在门口立了良久,而后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门里有人应声,他才慢慢地把门推开,笑道:“阿弥陀佛,小僧刚刚看到了门外的布告,不知贵司现在可还招人?”
抱歉最后一章拖了这么久……
好像除了拖延症严重发作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但或许也可能是我在潜意识地拖延与这些角色,与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间。
因为投注了心血,所以难免十分不舍。
虽然读的人并不多,但真心感谢所有愿意来听我讲故事,给我留言的朋友!
可能没有你们我没法坚持到最后。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后续或许会掉落一个《大和尚历险记》的番外,如果感兴趣欢迎一观~
有缘的话我们下个故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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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