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典没有操之过急。
他静静地等待了两日,终于等到那伙骑着天马,会使法术的将士因找不到他们要捉的东西而心浮气躁,疲惫不堪,不得不落回地面,在海岸上驻扎下来,休整歇息。
而后,他扮作了一个卖糖水的小贩,凭他在镇中唯一一家酒楼偷师来的手艺紧赶慢赶,做出一扁担的酿圆子、红豆沙、杏仁茶,用井水冰镇之后,挑到他们驻扎的地方贩卖。
事实证明,就算这些人有翻江倒海之能,他们也是没办法凭空变出吃的来的。
在吃了不知多少顿外出时的简餐之后,张文典所做的清凉解暑的美味糖水在他们之中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都要来上一份。
张文典早上去一趟,傍晚再去一趟,接连去了三日,慢慢地和他们熟悉起来。看时机成熟,便在这伙人享用糖水时以闲谈的口吻问起了他们的来意。
许是张文典这个小贩扮演得十足到位,再加以谦卑好奇的语气,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别有居心。
三言两语之间,他们便将此行的目的对他和盘托出。
原来,他们此行是要来捕捉一种名为“化蛇”的怪物。这怪物长着人面豺身,背生双翼,在陆上或海里行动时如同游蛇,迅捷而灵活(注)。
它的翅膀乃是一味十分稀有的药材,是人皇指明要用的。因此他们才不得不出来寻找,至此时已奔波了十数日之久。
而当张文典问起他们为何如此肯定这怪物仍在附近,并未离开,遁入深海,他们才告诉他道,围剿了这怪物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将它逼入死路,他们的将军已然在这片海域湾的外围设下结界,那怪物绝然是逃不出去的。
张文典顿时心中了然,其实此时余下的问题,只是该如何捉住它罢了。
他又旁敲侧击,想接着弄清楚这怪物有什么嗜好或者独特的脾性,却发现其实这些人对这怪物也所知甚少,在海上使出各种异法,诸般手段,找了这么多日,其实也不过是如无头的苍蝇一般蒙头乱撞罢了。
知晓了他想要的信息,张文典来到先生留下的小屋——家里的空间有限,他平日又在这教书,先生留下的东西他没有带走,而是原封不动地放在了那里。
先生捡拾的美丽贝壳,张文典为他折取的珊瑚,还有,先生从外面的世界带回这个小渔村,又被他源源不断地补充的,几乎放满四面墙的书籍。
先生把他的书整理得十分有条理,张文典找到有关志怪书籍的角落,将所有书翻了一个遍,终于在其中一本里找到一句短短的记录:化蛇,海陆而两栖,居湍流,喜食贝类,尤好鲍鱼。
张文典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而,他没有掉以轻心。他来到他知晓的有鲍鱼生长的山崖下观察了一日,果然察觉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水流在海中流窜,时停时走——没有任何一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将士注意到这边。
这片海域之下礁石遍布,海流湍急,需要极高的驾船技巧,一般是没有渔夫来打渔的。然而,张文典却早对海面下高高低低的礁石分布烂熟于心。
礁石之间空间有限,他根据那水流的移动方向默默演算了一番那怪物的行进路线,便回到家中,带来几张他用细铁丝特别加固过的结实大网,用水草掩饰起来,趁着海流平静之时,以突出海面的礁石为支点,下到了那怪物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要做的便是等待。
张文典躲在一块岩石之后,等待了一天一夜。他时时盯着海面,直到眼球酸涩,泪水不自觉地沁出,也不敢眨上一瞬。
终于,第二日,那水流果然又来了,深潜于海面之下,飞速地向张文典下网之处靠近。
张文典的心揪了起来。在那一刹那,无数种可能从他的心中闪过——它会察觉异常,从这路径绕开吗?它会力大无穷,将渔网转眼撞破吗?它会从海中跃起,直飞到天上吗?若它真的飞出来了,会立刻对张文典发起攻击吗?
然而,来不及设想这些问题的后果,他只见那道水流的速度分毫未减,直直地撞入张文典设下的拦网之中!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没有一刹迟疑,张文典手脚利索地将拦网瞬间合拢,又以礁石为支点,奋力拉起!
他知道,他是绝不可能将那怪物一下子拉出海面的,只有等它在网中挣扎够了,体力几乎消磨殆尽,才有一线的希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怪物的力气。在他试图将拦网的刹那,那怪物似乎觉出了事态的不妙,当即剧烈地挣动起来!
张文典被手中的网线带得踉跄几步,若不是及时拼尽全身的力气,用脚抵住礁石,几乎要被那怪物带入海中!
——直到很久之后,张文典才知道,若不是那只化蛇在之前被将军所伤,尚未复原,张文典是绝不可能那般轻易地捉住它的。
他用双手紧紧地拽住渔网,不停拉锯,与之僵持了不知多久,耗到他整个人精疲力竭,天色擦黑,那怪物才渐渐不动了。
张文典用他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化蛇拖上岸,不敢耽误片刻工夫,紧紧地缠住渔网的网口,寄在一块镂空的礁石上,才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他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尽黑。那化蛇仍在挣动。张文典寻到一块石头,隔着渔网冲着它的头用力地砸了几下——不知那伙人想要它是活是死,张文典也不敢真下死手——只砸到它的挣扎微弱下来,便将它拖上了船。
等他回到海滩上时,那一队将士驻扎的营地灯火通明。许是为了提振士气,化解接连找了几日的疲惫,所有人都仍在帐外歇息,或站或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饮酒喧哗。
张文典就那么拖着网中的化蛇从他们之间走过,走到哪,哪里便安静下来,直走到被所有人环绕的最中心,那领队的中年将军的面前,把化蛇放下,抱拳行礼道:“在下听闻诸位将军正在附近海域搜寻一只怪物,也不知是不是我网中这一只,还请将军笑纳!”
那将军在座上端详了他片刻,脸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声音笃定地道:“你是那个卖糖水的小贩。”
张文典心中一惊。他前几日从未与这将军接触过,对方却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他镇定镇定心神,答道:“是。在下闲时会做些小吃四处贩卖,主业乃是渔夫。只不过见诸位将军似在附近搜寻些什么,又偶然捞到这样一只奇物,才特来敬献给将军。”
那将军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道:“不必解释。本将军欣赏有勇有谋之人,也欣赏直率之人。”他定睛看着张文典,“你这般能耐,做个渔夫可惜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文典心下一横,道:“我想随将军一起离开这里,以后常伴将军左右!”
那将军眼也不眨地道:“好!本将军准了!明日辰时,你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去王都!”
张文典就这么乘着飞马来到了王都。
王都的一切都如此繁华,让人眼花缭乱,张文典却恍若不觉,一头扎进了先生叮嘱他切要远离的术法世界——除了日常的训练之外,仲将军特意请了一个人来教他术法,带他入门。
尽管在回到王都之后很少能再见到他,但张文典一刻也不敢忘记他的知遇之恩。
或许是因为他在海边向他们套话的手段,又或是因为他地位的出身,周围的同侪有时会排挤他,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称他为“那个打渔的”。
但张文典并不在意。他只想尽快磨练自己,或许有朝一日,能真的如他许愿的那般,成为仲将军的左臂右膀,时刻追随在他的身边。
人皇殿给的津贴不少,又有术法可遥遥传物,张文典将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里,送妹妹出了嫁,帮弟弟娶了亲,又领着父母搬出了那个小渔村。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哪一天追随着那个令人景仰的背影,上某个不知名的战场征战。
可是,仲将军突然召唤了他,道他要交给张文典一个秘密的任务,道他从未以人皇殿的身份露过面,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道他想让他潜伏进与人皇殿对立的另一个机构,名叫镇异提刑司。
事情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乔装打扮,改换身世,来到镇异司老司台出行之处,与他联手处理了一只深怀怨念的红衣鬼,而后顺利地被他招揽到了镇异司的旗下。
镇异司的氛围与等级分明,纪律森严的人皇殿截然不同。在初时的战战兢兢之后,张文典不得不满怀愧疚地对自己承认,他在镇异司过得无比轻松,甚至在老司台退位,叶一上台之后又找到了在家中的感觉。白鸿、木清、谢丰年,他们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任性,而他,则负责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收拾烂摊子,就仿佛,他又成为了他们所有人“大哥”。
他呆得越发自在,也越发愧疚。一面是为了有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忘了自己人皇殿的身份,一面是为了他不得不辜负镇异司这么多信任他的人。
之后老仲将军突然被流放,他满心焦急却无可奈何,而等到两位小仲将军上位,听到他们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张文典呆住了。
他从未如此理解,什么叫“忠义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