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枝上的柳忆南一凛,差点松手。
“别喊。”
还没因为手滑掉下去,先被他吓得松手了。
周慎嘴一瘪,觉得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既然野猪吓不走,不如拿长枪杀死它。
不过还没等他付诸实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周慎略显慌乱地转身,生怕是追兵发现了二人的行径追了上来。
却发现是孙二娘一行十几人,每人手上都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尤其是领头的孙二娘,一副要寻仇的样子。
周慎手摸上长枪,还没拿出来就先替自己辩解:“我真的没有坏心思,我什么都没干。”
没想到孙二娘只是睨了他一眼,领着众人就朝野猪走去。
原本还一门心思用獠牙撞树,励志要将树撞到,好吃掉树上的人。却一个余光就看到一群火光,野猪的眼珠子提溜转,停下来暴躁的举动,和孙二娘等人对峙。
“还是个有心智的畜生,我们稳住不要慌。”
孙二娘对付这种野猪还是有些经验的,毕竟常年种庄稼,有的季节总会碰上下山糟蹋庄稼的野猪。
后面跟着的妇人虽然也害怕,但是对孙二娘也算是言听计从,大家都顶住了对野猪獠牙的恐惧,举着火把,一寸一寸地逼退野猪。
在无声的对峙中,还是野猪率先败下阵来,后退几步便带着自己的几个猪崽子离开了。
几个胆子稍小的妇人见野猪离开后,纷纷腿软地瘫坐在地上,相互谈论着,她们并不像孙二娘那般时常碰上,今日不过也是第一回。
柳忆南麻利地从树上下来,本来习惯所致,想要抱拳向孙二娘道谢,却突然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于是行了一个万福礼,欲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
没想到行至一半,孙二娘就扶住柳忆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姑娘不必行这些虚礼,能帮我们也就帮了。”
孙二娘身后的妇人们也是点点头,甚至还有两位不过二八年华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自己娘亲的身后,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打量着柳忆南二人。
“你是如何招惹上了野猪,一般在官道行走,这些畜生也不会主动来招惹。”
孙二娘一边帮柳忆南拍身上沾着的落叶,一边问道。
这一次柳忆南还没开口,周慎就先说。
“我太饿了,柳……阿姐便帮我去寻些果子,没想到竟会遇到如此危险的情景。还好有各位相助,不然今日我们怕是要吃上些亏了。”
索性他眼中还要适才被柳忆南那一下吓出的泪水,倒是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再加上众人审视着柳忆南,看着她穿着破旧,瘦瘦高高,脸色还很是苍白。而反观周慎虽然脏兮兮,但是看着白净,虽然穿着短一截的衣服裤子,但看得出来也是娇生惯养的。
顿时便开始脑补一出家中重儿轻女的戏码,连带着看柳忆南的眼神都变得慈爱起来。
柳忆南在注视下变得有些不知所措,除了被围击的时候见过这么多人注视自己,旁的时候还真没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她霎时间有些僵硬。
孙二娘见自己帮柳忆南清理身上的落叶,感觉到她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看到旁边还有一棵倒着的树,料想到柳忆南应当是从树上摔了下来,身上应该是有些淤青。
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周慎,他面露关切,焦急地问柳忆南有没有受伤。看来‘姐弟俩’的关系应当是不错的,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周慎也看不到她身上的伤。
“姑娘可也是从河东逃去忻州的?”
“是的,只是我们和父母走散,只记得说是要去忻州投奔一个亲戚,所以也就只能往西边走了。”
虽然柳忆南看着不像说谎的模样,但孙二娘还是问道。
“只是听你们二人说话的口音都不像是河东之人,倒像是江南一带的口音。”
料想到可能会问这样的问题,柳忆南早就打好了腹稿。
“据父亲说,我们这一脉是四十年前随军队迁到了河东一带,所以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便带着我去江南住了几年,也是近些日子才回到河东。没想到一回来就碰上...”
柳忆南没再往下说,只是垂着头没再看众人。
原本回来后收拾的众人,听到柳忆南这样说,皆是一阵的沉默。
她们也都是因为这一次的旱灾失去了家人,只能带着孩子逃亡,也是菩萨保佑才能遇到一群相似的人,才得以在这到处都‘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孙二娘没再问,只是低着头收拾。
板车上的老人慈眉善目,从自己的衣襟中取出两个果子递给二人。
“孩子们,也别嫌弃,先吃点儿吧。”
她骨瘦如柴的双手颤颤巍巍地递出两个果子,这两个果子甚至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它皲裂的外皮甚至还沾着泥土。
但是乖巧站在一旁看着收拾行李的三个看着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偷偷地咽了咽口水,脏兮兮的脸蛋上只剩下眼睛还是明亮的。
柳忆南从老人的手中接过果子,递给周慎一个,将自己的那个塞到其中一个孩子手中。
“我还不饿,让他们吃吧。”
三个孩子拿着果子没敢吃,但是看着老人亦是慈祥地看着他们,便放心地吃起来。你一口我一口,没一会儿便吃完了。
周慎盯着自己手里这个脏兮兮的果子,没有下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忆南看到了周慎的迟疑,考虑到周慎也估计没吃过这么脏的果子,便又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跑到不远处的小溪将果子洗干净。
周慎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只能看着柳忆南跑去的背影。
他其实并不是嫌脏,只是他在想,河东大旱百姓民不聊生,甚至只能用果子充饥。
那些京城的管员呢?
马上就是中元节,怕是到处是张灯结彩,各家的下人们都抢着在西市买奇珍异果吧。
小的时候他也不懂,为什么旁人家都是各种戏班子,各种宴会,甚至会有不同的宴帖像雪花片一样,总会不停地递进周府。
但是父亲从不理会,甚至过年也只是府中上下一同吃一顿饭,并不大办。
他问过父亲,为什么,但父亲从不与他讲,只是告诉他。
“等你长大了,便有自己的体会。”
后来周慎明白,在外城有着许许多多还在为生计而苦恼的百姓。
那时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就跑去告诉父亲。但父亲只是摇摇头。
“你还未真正触及到。”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周若水只是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解释。
“现在还不是时候。”
见妇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力在他们二人身上,周慎便说与柳忆南听。
他将果子一分为二,将稍多的那一半放在柳忆南手中。
听完周慎的话,柳忆南突然觉得或许周若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
她或许能明白周太傅这样做的意图,与其去孜孜不倦的说教,不如让周慎自己去明白。
可明白的太早,或许会变得杞人忧天,丧失了童年的欢乐。可不明白,在那些纸醉金迷中,早晚会迷失心智。
所以便言传身教,等周慎成长到一定的年岁,再让他去接触真正的世间。
或许这才是周太傅让周慎跟着自己一同去忻州的真正意图。
孙二娘收拾完自己所剩无几的行李后,慈爱地摸了摸几个瘦小孩子的头,朝柳忆南说道。
“既然你们也去的是忻州,不如和我们一同上路,你们两个孩子若是再遇到像野猪这样的危险,我们人多,也能相互帮衬着点。”
原本柳忆南还在思考,要怎么才能留下来,没想到孙二娘先开了口。
虽然有几个妇人有些面露不满,毕竟再留下二人,就是多了两张嘴,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食物供他们吃。但是见孙二娘坚持,便没有反对。
周慎听孙二娘愿意让二人跟着一同上路,脸上盈满了喜色,“我可以帮着推婆婆的板车。”
说着便要从孙二娘手中接过板车,但是孙二娘推辞。
“这便不用了,郎君没有推过怕是不会,我来便好。”
周慎正了正色,“孙二娘教我便好,今日各位救了我们,理应让我来帮做些事。”
孙二娘听此便没再坚持,跟在周慎的身边告诉周慎应该怎么推,孙婆婆才能在板车上做得安稳些。
原以为很难上手的周慎,在推起板车的一瞬间,讶异了半晌。
他没有想到,就算连上这笨重的板车,也像是轻飘飘一样。
孙婆婆坐在板车上,满脸忧容,一手拍这自己的腿,一手抓住板车的边边稳住自己的身形。
“唉,老了,不如在河东找个凉席一卷随便扔在什么地方,也省得连累你。”
孙婆婆看着孙二娘,许是这样的话同孙二娘说过无数遍,在她听到婆婆这样说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被子盖得严实了些,擦去了婆婆眼角的泪水。
推着车的周慎不知道怎么回答婆婆的这句话,面对婆婆的哭泣,就像是她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在开口哭泣,婆婆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是漫长而又缓和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骤然哗然,又该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只有沉默。
柳忆南默默地跟在周慎旁边,有一个小女孩十分喜爱柳忆南,没过多久便也屁颠屁颠地跟在柳忆南身后。
甚至时不时从一旁的草丛中摘一朵小花,然后再塞到柳忆南的手中。
没过多久柳忆南的手中就多了一捧各色各异的小花,女孩的娘亲见状,拉住了到处乱跑的她。
“芸娘别乱跑,小心摔跤。”
但是芸娘并没有就此停歇,反而是不断地在比划着什么。
原来这样乖巧的孩子,竟然是个哑子。
柳忆南将芸娘抱起,将自己手中的小花别在了她的头上,别出一个花环的样子。
“芸娘真好看,以后长大了定是个好看的小娘子。”
芸娘听到柳忆南夸自己,害羞地埋在柳忆南的颈窝,她的母亲见孩子这般的开心,也展开了笑颜,麻木的脸上多了些神采。
但欢乐只是片刻的,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漫长的赶路。
她们已经逃离了很久,能支撑她们走下去的,有的是孩子的期待,再者就是忻州那个想象中的乐土了。
黑夜在此笼罩大地,孙二娘熟练地将火生起,大家都围着火堆取暖,累到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说话,只想着快些歇息。
年纪小的孩子已经依偎在怀中睡去,稍大的两个小娘子帮着母亲处理采来的野菜和果子。
柳忆南帮着看火,周慎和孙二娘还有几个妇人去捡些干树枝,看看能不能再捡些果子。
原本柳忆南想着自己也有些打猎的经验,去抓只兔子应该不是问题,但是自己毕竟在孙二娘她们看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白日从树上摔下,现下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
便只能留下和剩下的几人看火了。
“小娘子,留你一人照顾弟弟,定是很辛苦的吧。”
春花哄睡了自己的孩子,坐到柳忆南身侧轻声问道。
柳忆南一愣,随即便表示还好,虽然是有的时候给自己找些麻烦。
“我看你如此瘦弱,令堂令尊……待你好吗?”
春花的语气很委婉,像是怕戳到柳忆南,又怕是自己多想,但心中好奇,还是问出了口。
柳忆南更是一愣,她没想到春花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倒是将她难住了,她从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父母。
若是论起父母是否对自己的孩子好,那什么才会被定义为好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