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的庄园已充公,耕地的农民向官府缴纳赋税。一头牛正在他们不远处,拖着犁具,缓慢地走着。
慕怜两手紧握双股喘息,泪洒进土壤里。对面的那头孤零零的老牛,体色斑驳,骨骼突出。她渐渐抬起头来:“阿姐永远离开了我。”
那牛走得太慢,附近无人看管。褚洛卿向前,轻轻拍打牛的一侧:“皇帝为敲打卫氏,故意青眼你姐姐。卫轩朝为控制慕怜监视公主,挟持你姐姐的性命。可连她死了,他们都不告诉你。如今,皇帝与卫家,都要来杀你。”
慕怜听了这些话,思忖了好一会儿。渐渐抬眼,凝视着褚洛卿手间,若隐若现的,从她那儿夺去的镶刻宝石的荀家匕首。
贵人的匕首,都是寒凉的。
她道:“那你呢?又何尝不会将我送进宫中,为公主的前程一搏?”
闻此,褚洛卿未有一丝波澜的眸子忽而有些波动,但是他垂下眼,沉吟道:“殿下,从未害你。还救了你的姐姐。”
“你若兑现承诺,同她一起进宫,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慕怜的泪眼却迟迟未从他的匕首上离去,这些皇亲贵胄,公卿士族,哪一个会怜惜她们的性命?他们的话,又有几分是可相信的?无非是颗棋子,从卫家的棋盘上,转移到公主府的棋盘上。
褚洛卿漫步向前,不徐不疾地轻声解释道:“若皇帝拗不过卫家,下旨尚主,自然会怜惜你们姐妹二人的遭遇,借而打击卫家的家门声望。”
他再道:“若皇帝忌惮卫家,不愿尚主,更会借你们的遭遇,维护公主,拒绝卫家。”
“因此,你所谓的欺君之罪,并没有想得那么绝对和简单。”褚洛卿总结与她说道。
慕怜眸中的深恨,渐渐有所缓释,可还是犹疑。
她并不愚钝。即便皇帝已经忌惮卫家,或是为卫家所慑,皇帝与卫家都可以保持明面上的和谐。而离间皇帝与卫家的她,就是那个要被除掉的人。
她看向褚洛卿,以她在两个公主府对他的观察,她知他心机深沉,却也有傲慢的缺点。他以为,他能骗得了她吗?公主与褚洛卿,就是以她们姐妹二人的性命在赌——赌皇帝会不会同意尚主。
虽容和公主,的确比玉山公主要宽和仁善。可慕怜天生,就是不信任她们。即便容和公主会为她们姐妹二人向皇帝讨一个轻罚,甚至是放生,可君子之决,谁能左右?
但慕怜不愿再反驳,就让褚二,觉得她好糊弄便可了。
“无论如何。”慕怜哭泣道,“我阿姐终究还是死了啊!阿姐待我如母,你们岂会懂得其中滋味?”
褚洛卿看着她,竟然有些动容。
他想起了姐姐。
姐姐比他大八岁,每年这个时候,都会
带他去放纸鸢......
他立即半低下了眸子,不去看她。只是抿了抿嘴唇,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褚洛卿起身,在慕怜的身前,拿出匕首。
慕怜的瞳孔睁大。可她的双手已经被荀家的人束缚住,体力也被耗尽了。
“你背叛殿下。”褚洛卿道,“我该让你死的。”
慕怜的腿忽然软了,可她看着面前的老牛越来越近,拖着沉重的犁具:“可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向陛下证明卫轩朝心狠手辣,草芥人命,不是公主所能托付的良人吗?”
褚洛卿注视着远处的湖泊,顿时觉得视野开阔,却又觉得遥远不已。他们已经上岸了,他落寞的眸子也只是落在脚下一潭死水当中:“杀你姐姐的人,是皇帝派来的,而非卫家。”
“皇帝派人杀你,必定决意尚主。公主府做任何事,都无济于事。”褚洛卿道,“褚某虽在公主府,却效忠陛下,矢志不渝——”
闻此,慕怜不禁冷笑。上元那夜,她是卫家人中筹划的一员。她知道他对公主的着急,她知道,他真正效忠的人,是容和公主。
因为如此,褚洛卿也确实要杀她了。
她的泪流尽,因为她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
但匕首回鞘的一声脆响却传来,她睁开眼睛。
“可褚某,可给你一条生路。”褚洛卿唇角是淡淡的微笑,一如平常,让人摸不清其中含义,“不知慕怜姑娘,愿意与否?”
蕙竹宫内,侍女晓莺服侍了卫琅琅睡下,就去整理她的金银细软。
适才,卫轩朝大人来过,打开她的妆奁,将她的钗饰弄得一团乱,眼下还未有人收拾。
双蝶钗、金银小山簪、闹蛾金银珠花钗还有树状的金步摇。晓莺都妥帖地将它们放在了应有之处。
季公公于时前来,说若贵妃实在不适,蓬莱宴可以免了。晓莺替卫琅琅谢过圣恩。
走之前,季初瞥了一眼落在桌案的双蝶钗:“晓莺姑娘,娘娘的钗饰,得小心保管,免得下人起了歹心,弄丢了陛下的赠礼,就不好了。”
“多谢公公提醒。”晓莺立即回道,赶忙去讲双蝶钗收拾好了。
宦官近身,提来酒壶。孙鹿缇侧了侧额道:“公公,不必了。”
蓬莱楼四面八方已经掌起了灯,人影餐碟在屏风上留在交错的黛影,幻美异常。
与午膳上的佳肴不同,晚宴是孙骁钦点的菜肴。
孙鹿缇感到有些乏累了,仍撑着。孙骁怕是要让她累死,好忘记尚主之事。可她得撑着,除了进来时喝的半口酒,她未再喝过一点酒。
可一道道佳肴陆续上来,她几乎听不清那些侍女和宦官在说什么。
一切都如泡在华丽又窒息的金缸里。
孙骁在摧毁她的意志。
她只想回到公主府,回到温暖的槿英阁的软塌上。
她思恋槁梧的琴声,而非宫廷乐师的靡靡之音。
可那个连槁梧的音调都修复不好的人,又令她寒心。
一只白绒绒的狗冲撞了她翠色裙子遮盖的小腿——“陛下。”白宦官惊恐瞥了一眼孙鹿缇,“贵妃不能来见您,小的自作主张,带雪球来拜见陛下。”
“抱上来。”烛光暖融,孙骁表情模糊不清。
孙鹿缇抓紧了刚刚被卫犬冲撞的裙子一角,她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于时,周妃大驾光临。“陛下,臣妾喝的肥鸟。周妃的鸟鸣声动听,羽毛鲜美。这种鸟,只有在岭右才有。当年他们周家举家流放岭右,见此鸟甚多。“陛下,臣妾的母家特意去岭右,为陛下寻来此鸟,颇废周折,愿陛下喜欢。”
“你年轻时在岭右受尽苦难,如今,朕只想着让你安康喜乐,莫为朕操劳许多。”
孙骁下令,让周氏的鸟悬挂在东方,让了安胎药,已经好多了,故而来陪伴陛下。”
不知华阳殿是否透露了风声,还是皇宫中没有猫却可以养鸟弥补趣味,周妃也让侍女提来一笼华美生动的鸟。
不同于孙骁赏给孙鹿缇的那只吃饱了撑死孙鹿缇的鸟悬挂在西方。而西方,原本也是卫轩朝原本应落座之处。
“陛下,怎么不把那只死了的鸟送出去呢?”周妃好奇问道。
“朕从前很喜欢这只鸟。”孙骁答道,“只可惜,朕爱得太多,它因朕而死。朕不舍得它离去,若惊了爱妃,还望爱妃见谅。”
于时,卫芊芊把握住了机会,巧言对孙鹿缇道:“听闻这死去的鸟,是陛下赏赐给容和公主的。也不知容和公主,日后如何处置,若常年悬挂在房里,是否异味太重,甚至引来疾病啊?”
孙鹿缇于时道:“陛下将此鸟赏赐于容和,容和万分感激。陛下对此鸟旧情难忘,正如陛下对先帝的兄弟之情难忘。容和看到此鸟,便想到陛下是如何怀念自己的父皇,只会觉得万分感激。带回去后,容和定将厚葬此鸟,配之鲜花玉帛。”
闻此,卫芊芊不屑地落下眉。
于时,孙骁却再问:“容和,若朕再赐予你一鸟,你该当如何呢?”
孙骁往前一探,捏紧了红珊瑚珠,仔细地观察着孙鹿缇似笑非笑的面容。
孙鹿缇笑着答:“陛下宠爱容和,容和不甚荣幸。若陛下再赏赐容和一只宛若周妃娘娘的鸟,容和一定尽心照顾,寻来鸟儿所爱吃的各种饲料给与它吃,让它与人一般,一日三顿,都不能落下。”
孙良刚要说:“那岂不是也要——”
可孙骁立即打断道:“甚好,容和深得朕心。”
孙骁钦点的佳肴上来了,膳官一一宣明其名:
“其一曰'金花树',乃以树枝状之金架,盛白糖所制之糕点也。
其二名'闹蛾珠花',实乃花瓣状之蔬菜,裹以蚕蛹而烹之。
其三为'金银小山重叠',乃水煮鲜嫩之猪肉,以金银架子掌叠成小山之状。
其四称'双蝶蒸鱼',乃蒸鱼而为之双蝶之形也。”
......
凡此种种,皆似女子的钗饰名称。
孙鹿缇的唇不禁发抖,她熟悉宫妃制度,这些很可能是贵妃的首饰。
她抬眼望向周妃,只见周妃并无多少诧异之色,只是从孙骁的怀里轻柔地抱走卫琅琅的爱犬雪球,将它放在地上,用鞋履推到了屏风后面。
感谢你的阅读,如果喜欢,请给我一个收藏,谢谢支持!!
皑如山上雪,
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
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
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
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
嫁娶不须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