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61章 处心积虑

罗玄的四肢、外伤、内伤都已痊愈无碍。他身上的赫赫斑印还在，但痘子已全消。我身上的褐斑印痕在他的草药治疗下，也淡化了许多。我哄着罗玄跟我暂且搬出清家堡，寻了一座幽静小院。

傍晚时分，我照例用他配的药水洗过澡，身上擦上近日新面市的特制遮瑕的“秋叶玉女粉”。玉女粉有各种颜色，均与肤色甚接近。最流行的是红晕晕的“桃花玉女粉”，抹上面如桃花，粉嫩灿然。但我买了最深褐的“秋叶玉女粉”，把我白皙的肌肤抹得暗沉，就像田间劳作而肌肤黝黑的村女。不过擦在身上，散发着幽淡香气，褐色斑迹淡多了。妆粉铺掌柜的推荐的蝴蝶花钿，我也买了些，本拟贴在最扎眼的斑迹上，犹豫再三，没有贴。

寥落快秃的发丝上，我用极少许的“香发木犀油”抹过发中发稍，但马上又后悔，忙又用香脂皂洗净了。罗玄喜欢干燥清爽，最不喜欢油腻腻的俗香。身上香气决不能过。我周身的草药味儿并不难闻，他一贯也喜草药，少做处理才是。脸上也用秋叶玉女粉掩淡斑迹，再小心翼翼将眉目、嘴唇勾画精巧。勾画时极力自然，显得无妆容，一副天然少女的样子。但骨子里，我还是那个喜欢侵略性浓妆的自己。永远斗志昂扬，无惧世人侧目瞠目。

我的周身衣物从鞋袜到巾帽，床单被套枕套，皆是刚洗净晒干的，满是阳光的气息。购衣时，掌柜的极力推荐店里一套金丝鸳鸯裹肚配淡青对襟薄纱罗衣裙，说是最新时兴，清家堡大小姐的最爱。金丝鸳鸯裹肚花色灿然耀目，对襟衣裙松松敞着，前胸沟尖微露。若是之前，我穿着必也美艳。如今这暗沉斑色的肌肤，哎……算了。

罗玄喜欢素净简单的衣着，这样的时兴打扮，他也讨厌吧。我换了一件简洁的白纻衣，用檀香花露淡淡熏过，洁白清爽的苎麻细布，掩映着我仍有瑕疵的深色肌理，临水而照，亦有“皎皎白纻白且鲜，将作春衫称少年”的顾盼生辉。就像罗玄说的，我的轮廓五官好看，有斑迹也不惧。罗玄一向喜白衣，只是外表到了中年，他才不再穿皎洁似雪的纯白，改用淡灰、月白之色，闲适而朴素。我这一袭皎皎洁白，他必也喜欢。我也给他新买了浅灰素衣，洗好加檀香珠放着了，他明早便可穿上。

准备妥当，天边晚霞甚美，我敲门叫罗玄吃饭。他一直在钻研西面墙壁上的内容，简直有点儿废寝忘食，“你先吃吧，我待会儿……”

“师父！”我直接推开门，“你中午就这样，晚上还这样，我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很没劲啊。”

他轻笑起身，见我直接将他领到我房中，不由得有些生疑。

我忙解释道：“我房中窗户临着晚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看着晚霞，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你累了一天，轻松一会儿吧。”

他撩袍入座。

“师父，尝尝这檀香水如何。”我从冰水盆中抓起玻璃瓶，倒了一杯冰镇檀香熟水。

他接过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杯，低头闻了闻檀香水，轻呷一口，望着玻璃杯中浮动月季花瓣，赞许道：“檀香混着花香，冰凉清爽，很不错。”

我甜甜一笑，“这是我学绛雪。当年，绛雪燃沉香，收集香烟，兑沸水做成沉香水，撒上几枚花瓣，沉香傍着花香，饮下齿颊留香。”

罗玄一愣，见我兴高采烈，也附和道：“嗯，绛雪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师父，吃点小菜。“三碟小菜，杏片、梅子姜、荔枝干，用巴掌大的玻璃小蝶盛着。罗玄夹了块姜片尝了，随口赞道：”这姜腌得不甜腻。”

“嗯，酒菜都是逍遥楼做的。尝下这盘红丝水晶脍吧。”我指着白瓷大盘道。薄薄烤猪肉片，层层叠叠摆放在红色姜丝上，肉皮金黄香脆，沁着透明油脂，肥瘦相间，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我指着盘中醋碟，道：“肉片和着姜丝，醮着醋吃，真的好吃。”罗玄依言夹着肉片姜丝蘸醋尝了尝，点头道：“很香，脆而不腻。别光顾着说，你也快吃。”我把筷子伸向他动过的地方，笑嘻嘻夹了一筷子。

“逍遥楼的厨师说是什么御厨后代。他们还有膏嫩软羊，鲈鱼脍之类的招牌菜，说是正宗宫廷菜，我也甚想吃。但我谨记师父的教诲，晚食要偏素。所以四道主菜中我只选了‘红丝水晶脍’一道荤菜。”我卖乖道。其实，迁就罗玄的习惯只是一方面。最主要原因是，软羊有膻味蒜味，鲈鱼有腥，吃了口中味道不妙，不利两人亲近。

“那明天中午尝尝膏嫩软羊，鲈鱼脍吧。”罗玄道。

“嗯。”我喜滋滋点头，开启话头：“师父，你知道我为何偏爱肉食吗？”

“为何？”

“我记事起就跟着娘亲逃亡，漂泊凶险，没有安定的日子。追兵急迫，当然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就得饿肚子。”我提起前世记忆，罗玄神色仍力作平淡，却不禁停了筷箸。

“娘亲很怕我营养不良，稍有喘息，就想法设法让我吃些肉食。一次，在一户乡农家中借宿，娘照例多给银两，叫这户主人去市集买些肉食。农家老妇买了些不新鲜的猪肉，做得极难吃，我假装吃，悄悄拿着倒了。娘发现了，狠狠责骂了我一顿，她说，我在长身体，若营养不良，不仅身子会干瘦矮小，脑子也会萎靡不振。”说到这里，我住嘴不说了，因为娘当时说的还有——“没有敏捷健壮的体格，耳聪目明的头脑，如何修习我们圣教上乘武功，如何实现光复圣教的大志？”这种话还是别跟罗玄复述得好。

我口吻轻松续道：“我当然很怕自己矮小干瘦脑子笨嘛，所以从那以后，就时常提醒自己，要多吃肉。渐渐地，就偏爱肉食了。”我满意地看着罗玄目光中的同情怜悯加欣赏之意。

“你娘是一个好母亲。”罗玄点头道，他这般说，我不禁意外。毕竟，他一直觉得我被我娘教坏了。

许是天边残阳太美，引人幽思，罗玄亦有些感触地回忆道，“当年，我娘也对我妹妹要求甚严。我妹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我娘就严厉敦促她习武。但小妹太贪玩了，而我，只会一味地溺爱她，纵容她偷懒，与她合伙儿去蒙骗娘亲。后来，她染上风寒，身子太弱，就病死了。”他轻描淡写，但目中感伤内疚，直从时空深远处渗透而来。

罗玄很少聊他的早年生活。现在，居然也跟我谈起。我隐隐感到，他在转变，从把我当做弟子，到把我当做吐露心事的知己。

我忙宽慰道：”其实，你妹妹是否努力习武，与她是否病死，或许当中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又或者，你的溺爱，并不是主要原因。”我起身走到对面角落，拉开屏风，指着屏风后矮几上玻璃盂道：“师父，你看！”

罗玄听招呼走了过来。

稍有花斑的透明玻璃盂，盛半盂清泉，上面浮着镂空“玄龙飞凤”檀香片。香片浮在水上燃烧，袅袅香烟，带着清爽水汽。“玄龙飞凤”的重重幻影，倒映在淡青玻璃盂上，别致而幽趣。

“玻璃盂中水浮印香。当年绛雪的最爱。”我道，罗玄点点头，倾听的神色。

我道：“绛雪从小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窗花皮影，花灯浮香，风筝秋千……且她最爱玻璃之器。她十四岁时，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大食产的透明玻璃盂，比我这件大多了，而且没有花斑，通透无暇，有许多复杂精美的西域花纹，晶莹清亮极了。她用玻璃盂养了几尾小金鱼，整日赏玩。我当时虽不知她是我女儿，但已对她宠爱最深、寄望最大。最怕她整日嬉戏，玩物丧志。一怒之下，我摔了她的玻璃盂。绛雪当时惊得眼泪都蹦出来了。但片刻后，她就跪下认错，说理解我的苦心，她不该花时间在这等无聊之事上。从此，她房中再无玻璃之器。后来，绛雪认识方兆南，离开了冥狱。我一直怪方兆南挑拨作梗，但其实，方兆南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专横粗暴，绛雪早就跟我离心离德了。同样，你妹妹的死，不是因你的溺爱。生命本就脆弱无常，何况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但她生前得到关爱，活得快活，纵然生命短暂，也不枉此生了。”

罗玄沉默着，良久无语。

我不禁后悔。本想说些贴心体己私房话，来增进感情，温暖气氛的，想不到聊着聊着，气氛却越来越沉重了。

刚想转移话题，聊点轻松的，罗玄却道：“你是为了绛雪好，只是严厉太过，令她生了逆反之心。而你之所以如此，是因我当年严禁你习武。你年少时想习武而不得，见绛雪有得天独厚的机会却不珍惜，所以你动怒。”我目瞪口呆望着他，细想其中原委，确实如他所言。只是，本是我宽慰他，却变成他开解我。

“师父，都怪我。好端端的，跟你聊这些不快的往事。你常说，食不言，寝不语。我们还是吃东西吧。”

我们坐回桌前，夕阳已在地平线之下，月亮在升起。这么一大堆话，至少还是拖延了时间，不然，他就快吃好要走了吧。而此刻，天色已晚，烛台提前点好了，他在我房中，亦浑然不觉。墙角玻璃盂中水浮印香散发着淡淡幽香。掌柜的说，檀香浮片叫“玄龙飞凤片”，我一听好彩头，立即就买了。买了后，发现香片质量不够上乘，出烟太多。便把它放在角落中，用屏风隔挡住。好在它的气味果然如掌柜的所言，烟味儿不重，檀香为主，混着花香之气，距离正好，满室淡雅芬芳。

“师父，这笋的味道跟哀牢山的一样，很甜，一点都不涩口。你尝尝。”我夹了一筷放在他碗中。

他低头吃了，神色很自然。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夹菜。他有些洁癖，从不给人夹菜。在我的想象中，他也绝不会吃别人给他夹的菜。但他很自然地吃下了我夹的笋丝。我心头暗喜，一时也低头默默吃饭。

他忽然道：“我很多话也是无心之语，你不必太在意。”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意指‘食不言寝不语’是无心之语，他以为我在遵从他的教诲而沉默了。

我顺着他的话，卖乖道：“我只怕师父觉得我太聒噪。总说些不开心的话，影响食欲。”

他低下眸光，下定决心般道，“我是呆板无趣之人。你不必跟我一般沉闷。“

“我也一样”我脱口而出。想说我也是呆板无趣之人，我们性子正投。但他望着我，我忙改口道，“师父，你不是说我早熟吗？我其实也惯于严肃的。”

“有时，我觉得你比同龄人早熟，有时又觉得你比别人还要晚熟。太过早熟的人，一生都长不大。”他摇头轻笑道。

灯火下，他笑容明灿，我心跳猛地加速。近窗布置的七彩琉璃风铃，微风拂过，清脆悦耳。他也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消散，“太晚了，我……”

“尝尝新酿的玉醅清酒”我打断他，忙给他斟上一杯。暗骂自己糊涂，准备好的酒，怎么都忘了给他喝。

“师父，这花好看吗？” 我指着高台上摆着玻璃花瓶，瓶上插着几朵蜀葵栀子花。

他点了点头，轻酌了一小口酒，神色有些走神，有些不定。

我默默喝了口檀香水，深吸了口气，凑近了。他眼睛睁大，便要开口，我一急，一把捂住他的嘴。做完这个动作，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湿湿的唇挨着我的手心，我只觉得脚下发软，浑身颤抖起来。

“其实做这么多，我的目的也很简单。今晚我们一起好不好？”我道，声音越来越小。尽量轻松嬉笑的口吻，其实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乃至最后的问句音色发颤，头低了下来，口气已经羞怯到怪异了。

罗玄呆了片刻，猛地拂去我的手，“胡闹”，他轻叱道。

我难堪极了，但决不愿半途而废，一咬牙，上前抱住他，埋头贴着他的肩膀，深情道，“既然我们都原谅对方了。小凤对师父有情，师父也对我有意，何不……”

罗玄忽然站起，挣脱了我的怀抱，转身便走。我一急，连忙堵住了门口，“师父，世事无常，人生短暂，我们应该及时行乐，我但求今晚……”我急得跺脚，目光凝注看他，刚想撒娇，他粗鲁地拨开我，我身子一晃，感觉眼前白影一飘，他已经走远，我的话语如珠子般滚落一地。院落另一头，他的房门砰地一声，直关得我心头一疼。我呆呆立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去敲他的房门。此刻倒不是**，而是，他应该跟我说清楚的。哪怕再说一遍于礼不合，我们永无可能，让我彻底断了对他的念想吧。

我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快步跑到他房前，刚要敲门，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我失魂落魄回房。呆呆看着精心准备美酒佳肴，羞愤、屈辱、辛酸、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我大叫一声，把满桌的菜肴掀翻在地。